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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

    01

    年初二高悯月便开始找人了,在大雪纷飞的皇城转了两圈,最后在相国寺后山道上找到了人,已经被积雪埋了不知几天。她都快认不出他了,去年见面时,他还是太子的东宫幕僚之首,新年朝会时一袭华服坐在上位,如今却是衣衫褴褛,浑身的血污,除了还剩些微弱的鼻息,完全看不出还是活人,却也到底还是被她找到了。

    她还认得出他,不是凭着样貌声音,而是她知道入冬的时候,太子属东宫少傅谢子言因行巫蛊咒杀圣上获罪,本是要死的,却因为圣上先一步殡天,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被判了重刑,贬为庶人逐出了皇宫。

    很好认的不是吗?脸上两个血窟窿,手足俱都不自然的蜷曲着,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高悯月不顾下人阻拦蹲到地上,推了推他的肩人却毫无反应,她叹了口气呼出白雾:“谢子言你居然还活着,那这次换本宫救你……”

    她让人把他抬回了京城的府邸,因着彼此的身份,她是没法大张旗鼓的,只能开了角门趁夜色将他弄进门。也不能去请御医,徐大夫花了两天三夜才替他处理好伤口,出来时却只对她摇了摇头。

    “这么重的伤居然还没死,老头子我可是第一次见。”说着老狐狸窥探一眼她的脸色。

    “你尽力便好,没活下来也不是你的错。”高悯月淡淡的说,好似并不太关心他的死活,明明人是她救回来的。

    老头子揣测了一下她的心意,然后不知想到什么歪嘴笑开:“殿下这便也是说,为了救活他多少价格您都能出吧。”

    高悯月扭曲了面容,为什么她身边都是聪明人,真烦。

    “放心吧殿下,谢公子在您府上的事,老头子被灌多少酒都不会说的。”徐大夫拍着胸脯保证,可高悯月觉得更头疼了,她没差人告诉过老头子病人的身份,可见得这事是瞒不过去的。

    毕竟昔日谢家公子手腕狠绝,司天监因言太子祸国被他刑讯大半,数九天寒之中北宫门的雪地染红一片,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太子殿下的侍读、亲信,他身边最狠最凶的一条狗。

    可现在不是了,狡兔死、走狗烹,如今那位已经从太子熬成天子,他便成了弑杀先皇的罪人。虽然这档子事高悯月不是第一次见,但她仍是没想到这些事会发生在谢子言身上。又或者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已经将他折磨成这副模样了,皇兄不索性直接杀了他。

    眼睛被剜去了,四肢的筋脉都被挑断,然后被“大赦”出狱。好可笑啊,想到她询问皇兄怎么处置他时,宫里太监们那些个“圣上仁慈”的狗屁恭维,也许他就这么死了,才是真真正正的仁慈。

    高悯月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死了的话就做个人情帮他收殓尸身,也算是还了恩。可谢子言在府中已经昏睡五天了,他还活着,虽然伤口渗着猩味的血水,身体不时因为高烧抽搐。

    一是京城府邸中的侍女鲜少见过这些可怖的伤口,二是谢子言在长公主府这件事需得隐密,所以高悯月不得不让亲信看顾他,有时自己也会。毕竟她的封地在边城,偶有战祸,她并不是那种在京中被娇养长大的公主。

    徐大夫同她说了,谢公子的眼睛是没法医了,只能清创剜去腐rou,等伤口养好结痂。筋脉倒是可以想办法缝合,毕竟现在这位陛下选的不是直接砍下他的手脚,但接上后能否再用,还是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只是眼下这些都是虚的。关键是他还有没有命活过这个冬天。

    “结果还是皇兄坐上龙椅了,就和你筹谋算计的一样。”但如今这样一定不是他当初的计划,高悯月看着他满身缠着的厚厚纱布,不知道是该嘲笑他还是可怜他。

    “谁……”床上的人嘴唇动了动。

    “唉?”听到微弱气音的一瞬,高悯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是谁在……”

    “你醒了!”她将头探过去,不自觉抬高声调。

    “灯……灯……在哪里……”谢子言的声音支离破碎,他没力气说出完整的话来。

    高悯月沉下眉:“谢子言,屋子里有灯。”她在情绪时表现的镇定平静。

    “是谁?”他没听出她的声音,这理所当然,他们其实并没有那么熟,过去并不时常见面,关系没有多亲密。

    “还记得你刚从牢里被放出来吗?”高悯月试探着问。

    说起牢狱谢子言有所反应,他试图抬起手,胳膊在床上颤抖着,他发现他做不到。记得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对他来说并不是安慰,只是纯然的残忍。

    “我居然……还活着……”血从蒙着白纱的眼睛处晕开,他的声音哽咽着,他在笑,或者说在哭。

    他看不见,可高悯月还是点了点头:“是的,如今你在本宫府上,安心养伤吧。”

    谢子言并没有按她说的去做,他醒了之后却比昏迷时更加沉默了,没人看守便把四肢的绷带都在床沿磨得血红一片,侍女们喂药时也是一个劲往外吐。

    “要不给他个痛快?”徐老头提议:“光他撒掉吐掉的药都能在城郊买座宅子了。”老头子是在北方苦过来的,见不得自己不想活的人。

    “真麻烦。”高悯月头疼的揉揉自己太阳xue,做好事也难,做坏人她又不够心狠,好烦。

    “大夫说你的手脚能治,眼睛的伤养好,本宫也可以给你配拐。”她回到屋子里,屏退了侍女打算同他好好谈谈。

    “……”谢子言没说话,他眼睛蒙着,手脚也不能动,有时候真不知道是晕着还是醒了。

    “救都救了,从雪地里抬回来都费这般功夫了,本宫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死。”就当他是醒着的,过去谢子言为官时一日只睡两个时辰,如今都快在床上躺的生疮了。

    “为什么……要多事。”他回了她,多日掰开嘴强灌流食,嘴角都被磕破了。

    倒成了她多事了,高悯月瞪着谢子言,良久她才吐了口气:“还记不记得,本宫的命是你救的。”他们都记得往事,正因为欠着这份人情,她才不得不揽下这个天大的麻烦。

    谢子言也记得,但他努力摇摇头:“……那时候并不是……想救殿下……”

    “本宫知道。”高悯月打断他:“你当时有自己的算计,太子下令诛杀皇妹总是不好,是你替他想的折衷的法子将本宫远封。”

    权势倾轧之下,手足相残并算不得什么,可问题是她这位皇兄、当年的东宫太子,并非父皇亲子,只是过继的宗室而已,在东宫每一日都注定如履薄冰。

    “只是本宫确实想谢谢你,离开皇宫之后,才发现这天地间自己还能活成别的样子。”这是真心话,她句句真诚。

    “……西庭苦寒,殿下学会隐忍了……”好嘛,他半个字都不信,可便是这样的心眼子,他也没能保住自己。性命倒是保住了,可现下这样与死何异。

    “殿下……行行好,杀了我……”他是这么说的,几乎是在求她了。

    高悯月沉重的揉了揉眉心,她多年不回宫,都快忘了这群人是怎么说话做事的了。字字句句没有一丁点儿真心,所思所虑尽是八百个心眼儿:“谢子言你,这是求本宫的态度吗?”

    他先是怔愣,然后却嘴角往上微翘了翘,高悯月看在眼里。是了,这才是跟他说话的方式,真心累人。

    “子言……如今还能有什么……同殿下交换吗……咳咳……”她好似印证了他的猜测,救他必有所图,照顾他不安好心。

    “本宫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个暖床的面首。”高悯月换了副腔调,不再同他好言语,他盲目后无法察言观色,更加难以取信,她倒不如顺着他的心思往下。他害她以公主之身外放边陲,与流放无异,当时恨他恨的牙痒痒的。

    “殿下真是……”这回他是真的在笑了,边喘边咳,苍白的脸颊现出绯红。

    “想来在伺候人的事上,谢公子会和自己亲娘做的一样好。”她补上后半句,将他的死xue扎透。

    “咳咳……咳咳咳……”他没能回她了,几乎快把肺咳出来。

    “本宫后日边要离开盛京回封地去了,顺便会将你带上,你便是要死也只能死在荒郊野岭,做孤魂野鬼。”高悯月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打起精神。

    这些才是违心的话哩,她及笄之前宫中听得、学得全都是这些,很不幸身为皇族她也擅长这些,但又不是那么擅长,到最后也没能保全自己、保住母妃。没人会对自己好,身边的人定是有所图才会留在她身边,过去她对这些深信不疑,就像如今的他似的。

    她也没有很想救他,毕竟说实话他若是死了,对谁来说都是少了个麻烦,皇兄也是,她也是。毕竟将他救活留在身边,给有心思的人看去就是在同圣上叫板。

    母妃死后没人再管束她,高悯月本性上是最怕麻烦的,可她没法杀了他。很简单的理由,因为就算他把“想死”挂在嘴边,她也知道这是说谎,因为她将他带回来的那晚,马车里他竭力用血rou模糊的手去蹭她,想要抓住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