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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妖怪寿命那样长,不会为人间的悲欢离合苦恼。可到了这时才发现,只要有心,就会为离别所伤。
一九三九年,五月。
天空蒙着一层薄雾,这在多雾的渝州,是个很寻常的天。去年年初开始,日军的轰炸就没断过。
“你说这要炸到什么时候?”田梳百无聊赖的趴在柜台上,看着门口源源不断从码头涌入渝州的人群。
到了这地步,大后方也不太平。可尽管这样,人们还在迁徙,仿佛一夕间回到了游牧时代。
宁愿流离,也不想屈服。不当摇尾乞怜的狗,是这些下江人作为人的骨气。
远方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尖利的空袭警报随之响起。
渝州百姓早就习以为常,之前的轰炸都在人迹稀少的郊区,没伤着这座城市一点皮毛。
然而,这次不一样,轰的一声咋然而起,地动山摇巨鼓如擂。
不远处房屋倾倒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快跑。”田梳率先反应过来,“都出去,去防空洞里!”
茶馆里吃茶的茶客们四散而出,沿着码头的梯坎相互拽着,奔向最近的防空洞。
冰雹一样,炸弹和燃烧弹从空中砸下来。
逃跑人们随时都在倒下,不是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是rou体凡胎在对抗头顶的钢铁怪鸟。
渝州城瞬间被炮火炸出无数窟窿,黑洞洞的,不断有人往窟窿里掉,从边缘擦身而过的人,窥见了里面血rou模糊的死亡。
商响和田梳相互搀着,田镯走在前面拉着他们,好容易走上梯坎,商响忽然停下了。
“你们先走,我要回去。”
田梳死死拉住他:“别以为你是妖怪就不会死!先躲过这一回再说!”
商响一根根掰开梳子精葱白似的手指,在硝烟弥漫中笑了笑:“我得去找他。”
然后他转身,留下一个幻觉似的影子。
熙攘着逃命的人群中,唯有老鼠精逆着人流,往最是危险的码头奔去。
然而,刚过茶馆他就停住了。于千万人中对视,那身灰袍也停住了。
隔着人群和三十二级梯坎,他和肖吟相望。然后笑,然后飞奔,在乱哄哄逃命的人群里拥住。
“响响。”混乱的人流和轰鸣的爆破声中,肖吟很大声喊他。
商响牵住他,紧紧的牵住,他怕肖吟掉到人类战火的窟窿里,不能陪他走完这一生。
轰炸并未停止,再次经过木板搭成的茶馆时,一颗燃烧弹投下来,烈火瞬间燃起。他意识到,渝州最要紧的码头,也是日军轰炸的目标。
无数人的家毁了,无数人的命没了。此时此刻,商响才真正有了种蝼蚁感。
灾难早就开始了,可凡人就是善于粉饰太平。
炸弹比想象中的更密集,倒塌的房屋困住了人们的去路。爆炸激起的飞沙走石中,又有无数人丧命。
这是凡人对凡人的屠杀。
巨大的爆破声就在耳边响起,猛地商响被肖吟压住。
一颗炸弹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炸开,分崩离析的弹片深深插进了肖吟的肩胛。
他不动了,可还在还笑,商响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可翕合的嘴唇,分明叫的是:“响响。”
伸手一探,热的,不是汗,手掌上沾着的红色太刺眼。
“肖吟!”喊声被淹没了,连他自己都听不到,可还是叫喊着,仿佛这样才能平息心中的恐惧。
就连被雷劈时都不曾有过的深刻的恐惧。
如果……肖吟死了……
商响心口发凉,没注意到支起来的那道隔绝了炮火的坚固结界。
轰炸过后的渝州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轰塌的楼宇。可是商响顾不上,他的心脏停了,为着肖吟才强端着一口气。
“肖吟。”试探着叫,伸出手,想去推纹丝不动的人,可又不敢。
怕他会痛。
血液染透了灰袍,又流过胸口,一滴一滴,落在商响身上。
“你以前说要在地府等我的,你还记得吗?我不要你等我了……”箍紧了手臂,商响找到了他的嘴唇,笑着亲了一下,感觉不到平时的狡猾和guntang。肖吟说要等他,他又怎么舍得让这人等太久……
“现在不等,以后再等。”贴着耳朵,声音蚊子似的,可是活人的动静。
心突然又跳了,震得发疼,疼到眼眶,变成不争气的眼泪。
他活着……
还没到他兑现诺言的时刻。
两人相互搀着,熟悉的街道燃烧着,熟悉的人横陈在断壁残垣中。
小巷子里也是硝烟的味道,道观的屋檐被炸掉一个角。
梧桐树还好好的在哪儿,肖吟为他做的秋千轻轻荡。关起门来,小小的道观是大厦将倾的世界里唯一一方净土。
灰袍被血浸湿了,变成诡异的褐红色。拿剪刀剪开,细密的棉布在锐利的锋刃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黑色的弹片深深的嵌入肩胛,狠狠挖着血rou。
“弄出来吧,没事的。”抬眼,肖吟望着商响。
“可是……多疼啊。”商响犹豫着,迟迟不肯动,他不忍心。
摸了摸他的手,肖吟笑着:“没事的,你亲一亲我就不疼了。”
第四十三章 灯
弹片还是被弄了出来,黑黑的一块,沾着肖吟的血rou。
商响心疼坏了,轻轻亲吻着可怖伤口附近的皮rou。
到底还是rou体凡胎,流了那样多的血,肖吟疲累得睡了过去。
护住自己的那一刻,商响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可他不想要什么共死,同生才是一辈子。
妖的一生太长,要面对太多死别生离——
老鼠娘走了,和尚与狼王去了昆仑,小狐狸跟着秦遇常上了滇缅战场,就连小聂都参军抗敌……
全是不知归期的离别。
可唯独肖吟,商响想要和他这辈子都不分开。
来生已经注定了要投入畜生道中,商响只有这一世,因而不想今世太短。
或许他是不懂得什么人间情爱,可芸芸众生中谁又懂。偏执也好,妄念也罢,总归是出不来的,一颗心搭上,分分秒秒都记挂。
伸手摸了摸肖吟熟睡的脸。
商响又想起了在暖黄灯火中,与他的初次相见。
时间停住,仿佛洪荒岁月中只有他一人。
那一刻,商响就明白,自己劫数难逃。
茶馆在轰炸中塌了,田梳田镯在清理出来的废墟上支了个小茶摊。田梳还是漂漂亮亮一身红衣裳,田镯依旧温柔少话。
一切仿佛都不曾变,渝州城的百姓在炮火下依旧故我的生活着。
茶馆照样去,麻将照样打。小鬼子炸了,他们就修。
废墟之上,他们找到了活的真谛,叫这些几百岁的老妖怪们,都觉得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