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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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行走在小巷里,感觉自己像一只尚未破茧的蝶,脚步沉重、身体无力。 远处挂着翠绿的太阳,散发出强烈而炙热的光芒,暗紫色的天空被高大怪异的绿植贯穿,枝条像血管一样往天的深处蔓延。阳光照在灰黑的墙壁上,显现出阴森不详的寒冷气息。 他继续行走,天阴了。 锈色的云团压得极低,令人喘不上气,它们好像无穷的血rou被胡乱揉捏在一起,涌动着挤压着,抬头就能望见庞大黏腻的巨物。 他听见一串突兀的笛声,那不应该被称为笛——尖锐又刺耳的乐曲在空中疯癫地翻滚,它单调、诡异、凌乱,伴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轰雷,狂乱地震荡大地。 此时,四面八方冒出数不尽的黑色触手,它们谄媚般缠绕上来,粘住他的腿他的手他的脖颈。脚下的地好像变成了rou云,天旋地转,如同倒吊般意识恍惚。天空出现一张巨大的完美圆形的嘴,里面长满密密麻麻的尖利牙齿,排列杂乱,嘴从云层中钻出来,展露那蠕虫般一圈一圈的暗红身体。 然后,巨虫咬掉了他的一半身体。 ……! 接着他便醒来了。 柳仞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褥单被汗水浸湿,像一块粘连着的腐烂的皮。 “醒了?”沈潋握住他枕边的小臂,长而下垂的黑色睫毛像两柄笔直的刷子,叫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看不清神色。 柳仞说他做了个梦。 “什么?” “算了。”他望向沈潋,又看向墙角,“忘记了。” 尚入春天,料峭寒气自四下升起,蔓延上墙壁后如水般凝结,再缓慢流下,爬虫一样窸窸窣窣的涌过来,蚕食着体温。 柳仞听见沈潋起去烧水洗澡,疲惫地合上眼。半晌后传来门打开的声音,他闻到新鲜的水汽,还有皂角的味道。身边的床铺向下塌陷,面颊立刻被覆盖上了两瓣冰凉的嘴唇,很轻,但是有意在伤疤上擦蹭着。 柳仞睁开眼,望进一对紫色的瞳孔,帘幔没有拉,清晨的阳光明亮得惨淡,但里面连一丝光都没有。他找到了自己的倒影,里面只有他的倒影。 沈潋离开了那块旧疤,转而要与他接吻。 他感觉到沈潋张开嘴包住他的嘴唇,舔弄了一会儿唇上的伤口,然后一根长而灵活的舌头带着血味滑进口腔,从后槽牙舔到上颚。 一吻结束,沈潋撑着手臂抬起上身,柳仞好像看见了一根漆黑的,尾端尖锐的,滴着血红粘液的长舌。 但一眨眼便消失了。 沈潋又弯腰,贴着他的额头,纤长的眼睫几乎要戳穿他的眼球。那根蛇一样的东西再次挤了进来,这次卷住了他的舌头,用力吮吸,甚至想要连根拔掉。 “可以了吗?”柳仞感到窒息,他现在依然没恢复多少,没有大清早陪人胡来的劲。沈潋了然地离开了他的嘴,然后刮了刮自己下唇的痣,接着一言不发的把他塞进被褥里,离开了房间。 柳仞按着位置从下唇撕掉了一片死皮,边闷闷地想。不知道是否是真的会担心人,沈潋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济,平日里他总爱说些俏皮话——但是今天的他异常沉默。他的行动很迟缓,从房间走到庭院,如一尾蛇般无声。柳仞瞥过去,他就转过身,歪歪扭扭的站立着,弯腰驼背。 沈潋突然说:“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什么意思?”柳仞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刚才的噩梦令他少见的不耐烦,“大清早的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但其实沈潋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这些话。 柳仞想,难不成他受刺激了,毕竟行在江湖,死亡或许就在一瞬间,谁也意料不到。几天前在回扬州途中遇上山匪埋伏,对面人多,纵然二人武功高强,最后也是死里逃生。 沈潋盯着柳仞,时间很长,几乎没有眨过眼,然后他脱下手套翻起袖子,露出尚在恢复的大片擦伤,说要去打理园圃。 柳仞比起这话更诧异他的殷勤,却在他露出的小臂上看见隐约透着的黑色纹路,血管一样浮现于皮肤。 沈潋提桶,毫无惜爱地把水泼在花苗上,他转过头看着柳仞。和他对上视线的柳仞感到一阵不适——那双眼睛透出诡异的纹理,瞳孔逐渐放大,甚至如爬行动物般从竖立形扩散到空洞的圆,黑色逐渐吞噬了眼白,要将柳仞整个人吸进去。 窗外春色泼洒,淡黄色的光被沈潋的鼻子搁在右半边脸,沿着那鼻梁将一张脸割裂成两半,浸泡在阴影中的左边显露出一种诡异的阴森,他脸上没什么血色,活像一座诡异的石雕。 柳仞警觉地感到了强烈的不安,接着一段回忆强行插了进来:之前沈潋重伤濒危,意识不太清明,身体无力地挂在自己的背上,却还努力握住那把新锻的刀。 他说我们成功了,确实一滴血都没沾上,这东西果真厉害。 头痛打断了柳仞的回想,他想不明白。这几天的异常感太强,老是出现一些幻觉,不过在山里滚了几下磕到头,影响这么大吗。 “你还是休息吧,我再去镇上取些药。” 柳仞起身拿上乖乖置于柜旁的傲霜刀,简单活动了下筋骨就准备出门,但沈潋反常地不理会他。 然而他刚一脚踏出门槛,回头想再嘱咐两句就看到那人张开嘴,开口越来越大。那一瞬间,柳仞连呼吸都忘记了,即刻反手抽出了双刀——直觉告诉他,这段时间所有的诡异现象都不是幻觉…不,也可能是,说不定那伙人在刀上下了什么奇毒导致的。 沈潋的下颌骨开裂发黑,瞬息间整个烂掉,暴露在外的口腔里伸出几根紫黑色的触手,上面布满粗糙的软刺与粘液。 触手张牙舞爪地袭来,柳仞仿佛经脉受损般,想一式散流霞躲开竟然动弹不得,被制住四肢钉在墙上。 沈潋飘也似的靠了过来,把触手收起,黑色的粘液从上颚渗出,像是被一个透明的壳子接着似的,慢慢在空气中与他的上半张脸衔接形成下颌骨的形状,然后苍白的皮肤从脖子处延伸,爬行着把黑色的异变覆盖住。 ——咣当。 “刀,掉了。”沈潋俯身把地上的双刀捡起来,他的声音低低的,嘶哑无比,宛若从远处传来,然后一长一短两把刀便回到了柳仞发汗的掌心里,冰冷的触感终于使他找回了心跳。 柳仞颤抖着手将刀插回刀架,感觉皮下血管快要爆开,一股寒意隔着布料浸入伤口,传到五脏六腑,令人难以呼吸。 待他喘匀气的时候沈潋已经远离了他,刚刚的异变好像不存在似的,又回到了那副心不在焉的轻浮样:“我知道,但是你什么也别说。” 柳仞强迫自己镇定,点了点头,离开了两人的住所。 走在街上,他突然产生一种熟稔,两旁的城楼仿佛在渐渐扭曲。太阳泛出翡翠般的光晕,一种中暑似的感觉袭来,柳仞开始耳鸣,视野中的景象不停的晃动。 他好像在做梦。 梦里是他和沈潋。 柳仞仿若幽魂,空气般浮动在半空。 他发现在忙于手里的活计时,沈潋总是在后方凝视着自己,那眼神是焦灼的,甚至是压抑的。初识的时候,沈潋总是不动声色地接近他,自然而然,刻意得像有预谋,总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演一出美救英雄。而柳仞也发现自己的内心对沈潋渐渐产生了不稳定的好感,甚至在情绪动荡中催生出虚假的爱慕。 这种虚假的爱慕只是因为他们彼此需要。他要他为他打造一把最适合自己的神兵,而他在他眼里是一刃永远耀眼的锋芒,强大且美丽,任由一双巧手在他身上无尽地雕琢——他会成为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然后梦的场景转移,他们又站到了城楼高处。 扬州的夜风吹拂,沈潋盘腿细细擦拭着刀,护刀油的味道盖过了血的腥气,柳仞沉默着望向远处的星星。 那天晚上明明谁也没喝酒,忘记谁起了个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还是说了很多东西,从人生理想谈到自我纠结,但没人提到聊感情的字眼,一种不谋而合的克制:对于某些念头,他们都不敢说、不敢想、不敢承认,两人应该都明白,这透露在每一个心照不宣的对视。 接着柳仞的意识清明了,因为他没有打伞。 反常的大雨突然从天而降,把他彻头彻尾的浇醒。 “身体也不是你这么折腾的。” 柳仞侧头,沈潋撑着伞出现在他身边,刚想开口询问,却看见他持伞的手臂忽然扭曲了一下,好像海市蜃楼般的幻觉令他眼前一闪,随后沈潋皮肤的表面浮出密密麻麻的凸起,它们蠕动着,宛若蛰伏着无数卵虫,甚至有长绦虫般的在痛苦翻涌。 雨中,沈潋嘴角轻轻地上扬着,但是眼神却阴沉无比,他皮肤的颜色惨白到发灰,明明在伞下的身躯此时却附上了雨色,愈发潮湿,在视线里模糊起来。 柳仞只觉得胸闷,把头偏开,瞥到地上积起的水洼,里面流淌着不知从哪个铺子里漏出的油,它们在昏暗天光下反射出的邪恶、奇诡、粘稠的色彩,令他感到十分恶心。 “走吧。” 有人向他伸出手,他却握了个空。 他从锻造那把刀的那天起,开始时不时看见奇怪的东西。 长在水井边的霉菌活了一样滋生出黑色的毛发,或是植被上趴着的小虫忽然发出凄厉的尖叫。柳仞恍惚中伸手拍死虫子,一瞬间,从虫的身体里骤然喷射出一道黑色的粘液,他立马合眼,一边后退一边抹着脸,却什么也没摸到,干燥发红的面孔被扯得生疼。 他开始觉得自己变得神经质,甚至严重到出现幻觉,都是和沈潋一起锻造那些用料古怪的武器留下的后遗症——它们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想法出现的时候,两人都心知肚明。 一切得回到三个月前的一天,沈潋主动来找柳仞。 他说两人的旧友炼出了一种蛊,他想引那种嗜血之蛊锻一把永远不会留下血迹的刀。柳仞鬼使神差的点了头,好像真得了失心病,理性缺失了。 他们甚至连夜收拾启程去苗疆,顺理成章地在途中住到一起。 在寨中的某天夜里沈潋在看不知从谁身上刮来的禁书,书中写男人和女人发生关系,却没有任何关于接吻的描述。沈潋觉得有趣,跟柳仞说,他们并不是真的相爱。 柳仞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冒,但是还是顺着沈潋的意思,他知道他想要的,于是问为什么。 沈潋合了书,窃笑着滑上柳仞的背,轻轻地念。 接吻是用嘴的,嘴连通身体的内部…柳仞能感受到一双手隔着布料在他身上不老实地游走着。 从喉管一直进到内脏,是心脏与心脏的接触,是下沉的情感……那双手拂过胸腹,卡进了他的腰带里。 下沉能碰到地面,轻飘飘的情感能在接吻里找到存在感,得到安全感……肩头负了重,话音带着笑意,一种熟悉的暗示。 而交欢嘛,是上升的情感……腰带被解开了,柳仞顺势脱了外衣,将沈潋按回床上。 一直往上的话,你看得见天穹之外的景色吗?到了那里,不就是“归西”了嘛。 够了,别说这种话了。他俯身而下,咬住了沈潋的嘴。 …… 他们之间只有粗暴的性爱,毫无章法的直觉驱使着身体运动。这或许也是因为在性交的时候两个人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执着,到底在执着什么?柳仞自己也不清楚,但他能感受到,沈潋想要把自己困住,他不想失去能为他的实现愿望的工具。 沈潋常说他痛恨誓言和绝对这样的字眼,他内心深处复杂的、邪恶的、混乱的、狂暴的占有欲显得他很幼稚。对,他就是这样,不管经历了再多,再装得对一切都多么的游刃有余,他在柳仞眼里就像个小孩似的,坦白着自己的一切欲望,然后挑明了希望有个人能永远陪着自己,对他唯命是从。 在一段关系里,二分的世界必须以他为中心。 柳仞注视着两人纠缠的rou体,他清楚或许这根本不是爱。但又是为什么?他们虽然都不懂的情感也不会表达情感,但那应该就是爱。 柳仞猛地想起一个故事,忘了在山庄习武闲时哪个小师妹口里听到的: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然后后者就无可避免的爱上前者了。看起来很荒谬,他却在此时觉得沈潋是前者,他是后者。 或许是在这乱世红尘中,沈潋首先爱上了他,只是那人一张嘴把真情说得像假戏——利用哪能是爱,你不明白吗?但他又控制不住的想要靠近自己,反复地去吸引着自己——于是后者也就爱上了前者,毕竟情感乃是人无法控制之物。 然后柳仞听到自己说,够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随后他便又醒了。 柳仞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外头明媚的阳光照进来,他只觉得浑身冰冷,那光芒如同幻觉,和他一样没有温度。 有人把他从外面接回来了。 柳仞从床上下来,没有在屋子里找到沈潋。他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提起傲霜刀冲出了房门。 串起来了。 是那把刀里的蛊虫吗,它们今天是不是彻底被唤醒了,是不是要啃食刀主的意识然后夺取新的躯壳? ——沈潋是不是要死了? 他会死的。 一离开房间,外面的世界是倾斜的,好像无形的手将整个大地扭转,脚下的道路盘旋着向远方延伸,道路两旁的建筑变成了高大到望不见顶端的柱子。 柳仞感觉自己的神志好像也被夺走,他痛苦万分却无法思考,只能弃了长刀和障刀,用尽全力迈动脚步。 远处涌起熊熊大火,无数相互缠绕拥挤的触手宛如交缠的巨蟒般蠕动着。他突然又有了气力,握紧短刀奔了过去——至死不渝地奔了过去。 沈潋站在触手的中央,神色平静得异常。 他说他确实已经不是自己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不如就这样毁灭了吧。 柳仞眼前如同地狱,行人消失了,到处都是崩塌的楼宇,大地开裂,岩浆翻滚上来,点燃了那些异变的扭曲的植物。 大火中,沈潋的身体正在开裂,他白色的皮肤不断剥落,然后像雪一样在火光中融化,那些噩梦般的触手蜿蜒生长着。 柳仞往前走,他靠近飞舞的赤红。 他甚至感觉不到痛,因为他也一样疯狂。 沈潋沉默着在烈焰中伫立,仿佛他的魂早已死去。 柳仞松开手,他丢了最后的刀,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抱住沈潋。那些触手猛然穿透他的身体,再绕回来刺过沈潋的躯壳。 他们紧紧、紧紧地抱在一起,那些触手仿佛从四面八方射来的利刃,将他们对穿,亲密而恐怖的连接在一起。 皮rou,脂肪,内脏。 刀鞘和刀身合在了一起,再也无法被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