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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壹.金刀憔悴误东风(四)

    

番外壹.金刀憔悴误东风(四)



    天幕低垂,灰云密布,临近年关,少见落了三五场细雪,往日郁郁翠翠的江南各地,也隐没在一片萧瑟白雪间。

    暮色时分,碎雪又起,朔风如刀,刮得人面上生疼,过往路人皆是冬衣厚重缩头笼袖,神色木然步履匆匆。

    青云山下的福运客栈却是火热欢闹,一群佩刀悬剑,作江湖打扮的男男女女正以百鸟朝凤众星捧月般的架势将一个白毛稀疏胡子拉碴满脸褶子干瘪瘦小的老头围在客栈大堂正中,听他作叉腰腆肚指点江山状,大讲特讲最新江湖八卦秘辛,连客栈掌柜的都缩在柜台后面,听得眼也不眨津津有味。

    这老头名为鲍大亭,今年六十有六,可很有廉颇老矣,尚能吃八碗饭喝十坛酒,虎虎生威老当益壮的劲头。手上功夫不咋的,论起嘴皮子八卦的功夫若他称第二,满江湖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认第一。其人平生以挖掘探听江湖各门各派隐私秘闻内情黑幕为己任,且又是个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的,但凡得知了点什么新鲜事,一准儿第二天全江湖的人都跟着知晓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也不算辱没他的真名,堪称是个“包打听”。

    白道黑道魔宫正教,五岳剑派四大世家,乞儿游侠豪杰美人,少林光脑袋武当牛鼻子,没有他不敢说的,没有他不敢讲的。那些被他编排的门派又眼高于顶不好自降身价去为难这么个臭水沟里的小人物,只得捏着鼻子忍下作罢。挨了几次胖揍,却是性命无虞活到这么大岁数,于是年岁越长,其人也越发肆无忌惮毫无顾忌,极尽添油加醋演绎改编之能事。

    旁人笑他包打听,他还很自得,嘿嘿一笑,“不是自吹自擂,老头子我敢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江湖百晓生。但凡各路好汉询疑,必定知其一二。”

    乖乖,你这专挖人阴私戳人痛处的缺德鬼老混蛋还真是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眼下见众人尽数眼巴巴听自己讲述,鲍大亭更是得意,拿着筷子充当了檀板,一脚踩在长凳子上,两只枯枝样的手连说带比划,眉飞色扬手舞足蹈,兴奋得山羊胡子都跟着颤动不已,只差再拿起碗,说到畅快处来上一段莲花落了。

    说完了上个月凌家堡大公子看上了个小倌馆的兔儿爷死活要弄回去差点被打断双腿,又感慨了怒江水盟韬光养晦了十几年恐与沧川掣雷帮为争水路第一帮派终有一战,再从青城派小弟子痴恋南疆邪教妖女不惜叛出师门追随而去,讲到了来年南宫世家大小姐比武招亲不知绣球花落谁家……说得是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口干舌燥声嘶力竭。

    说到告一段落处,鲍大亭停了下来,正喝口水润了润嗓子时,恰在此刻听得门外一声骏马长嘶,众人不禁转头看向大门口,只见一个身量高大容貌极是出众的玄衣年轻人身手矫健跃下黑马。

    来人束袖黑靴,刀裁般的乌浓长眉,眉峰冷峭眼眸深邃,鼻梁笔直薄唇紧抿,浓密长发随意束起,黑色发带和如墨发丝在风雪中微微拂动。虽是风尘仆仆面染尘霜之色,但幽深狭长的双眸一闪,便如寒芒厉电般顿显神采华光,眉目间却又隐显几分狠辣戾气,腰侧悬一柄乌金吞口,黑鞘黑柄的二尺长刀,看装束似乎也是常年行走江湖,不过脸色却青中泛白不大好看,双唇干裂毫无血色,像是长途跋涉着急赶路时冻得狠了,露出疲冷倦容。

    他丢了一锭银子给了迎上来的小二:“一间上房,送些饭菜和一桶热水沐浴。再替马准备些草料和温水。”

    开口的嗓音低哑冷沉,似寒风掠过雪海,又似淬了冰的薄刃,不知是他的声音更冷些,还是呼啸的风雪更冷些。

    他并未多看大堂里的这些人一眼,只随着引路小二,一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穿过大堂,上了二楼。

    众人见多了武林世家出身玉树临风的贵公子们,也只一瞬被这个容貌不凡的年轻人吸引了目光,很快又将注意力转回到鲍大亭身上,只有四五名年轻女子的目光仍然追随其至身影消失在二楼拐角处。

    有个黄脸褐衣的高瘦中年汉子笑道:“包打听,你说的这些咱们早都听过啦!你就没有些新鲜货了?”

    另一个容貌俏丽的红衫妙龄女子声如银铃般脆生生笑着附和:“鲍前辈,小女子闻听三个月前金沙帮联合几大门派伏击一名地下殺手,却大败而归,可有此事?”

    她身旁四个作同样打扮的年轻女子也纷纷掩口而笑,“我辈姐妹们真想见识下是何等英雄人物,不知容貌是否也与功夫那般俊俏无二?”

    一提到此事,鲍大亭也啧啧称奇,以他的八卦之能居然仅仅是听说过这样一桩奇事,用尽手段也只挖掘出那个殺手名号“黑玉”,是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再多却是再也探听不出别的什么有用消息了。

    他见那几名美丽女子皆是身佩一尺见长的玲珑短剑,剑柄上刻有小小的金红色合欢花标志,心下顿时了然——这群女子原是合欢门的女弟子。此门派全为年轻貌美的女子,素日里以阴阳双修为内功基础心法,却又与往常熟知的邪魔外道采阳补阴不同,双修时男子阳元与女子阴精互为调和,双方皆可功力相增,倒是让不少欲求不满的单身江湖汉子垂涎三尺,自荐上门。

    然而此门中人对男子要求甚高,既要武功上乘又要容貌俊秀器物魁伟,这便让不少或是貌比钟馗的丑汉或是物小似蚕的美男乘兴而来连门槛都没踏过去就悻悻而归,再哀叹几声爹娘没给一具好皮囊好阳物,上赶着登门求采都是讨嫌。

    ——看来她们对这个杀手是大动双修之心。

    想到此,鲍大亭捻着山羊胡,难得面露难色,啧舌遗憾道:“女侠们说的确有此事。这人在三个多月前的暴雨夜里,于雁荡山下遭金沙帮联合四五十人伏击,却殺了荆阳双蛇的张地乙,斩断玉山剑派何行道的两条腿,重伤了金沙帮帮主江万泰,功夫着实是俊的很——只是老头子也甚为奇怪,此人在江南一带出没已近三年,却从来行踪诡秘,飘忽不定,出手杀招也看不出何门何派。这回遭埋伏还是被雇主联合金沙帮做局,出卖了行踪……至于容貌如何,委实难以知晓,只因他每回出现皆是易容且容貌不尽相同——”

    围观众人一时大失所望,嘘声不断,鲍大亭忙不迭替自己找面子救场子,急慌慌道:“老头子还有别的门派秘闻,包管比那么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无门无派的杀手劲爆多了!——”

    殷瀛洲此时坐在楼上客房里,独自一人用着饭菜,楼下喧闹嘈雜的人語说笑声隐隐约约,不时传入耳际。

    雁荡山下一场惊天血战,伤得虽重,万幸多为皮rou外伤,未损五脏六腑。突出重围后他草草包扎了腰间背后的五处大伤,用尽了全部意志力咬牙死命坚持,避开主路官道,策马连夜奔逃,从雁荡山抄小路几乎是连着昼夜不歇,一路向南进入闽地榕城。寻了处深巷里不起眼的老旧小客栈,步伐沉重脚步歪斜扶着墙爬上二楼客房,踉跄着一头扎进屋内才摔倒在床彻底昏死过去。

    他花了大把银子,托客栈小二请了郎中煎药送药,慢慢休养了两个多月,才能勉强翻身上马,后背最深的两处刀伤虽然表面愈合不再流血,其下筋rou尚且时时作痛,不过也算不得什么还可忍受。于是离开榕城,继续漫无目的南下,飘荡到了青云山附近。

    即使是听到楼下那群人在热切谈论着他的逸事,殷瀛洲也面色如常,像是在听不相干之人一般,一口饭配一口菜再喝一口酒,吃得是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细嚼慢咽慢咽细嚼,吃出了听风赏月的闲适悠然,吃出了观花吟雪的风雅自得,愣是将这么个简陋破败的客栈小房间吃出了富丽堂皇华美奢靡的豪宅大院气势。

    这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猛虎兴于左而面不改,一派镇定从容。

    殷瀛洲吃完喝完又洗去一身尘土,穿好衣裳随手擦一擦湿透的长发,叫来小二收拾完后栓紧门窗并仔细检查了一遍各处插销,然后披头散发往床上一倒,摸出了脖子上的那块玉佩,举在眼前反复轻轻摩挲,像是渐渐陷入回忆,乌黑眼瞳中满是茫然无焦距的光,无声喃喃:“meimei……我有两百多万的银子了——”

    又是一年风雪紧。

    她如今也该有十二三岁了罢?正是议亲的好年纪了。再过个三两年,便要作新妇出嫁,身心属于别的男人。

    这一世不知是否还能活着再见她一面。

    可是,见着了却干他何事?那锦绣裙裾之下深藏的春色岂可容他妄动愚念暗中窥伺?届时他又要以怎样的身份拜访于她?只怕还未通禀,拜帖便被扔出了门外。

    殷瀛洲一动不动盯着灰扑扑的床帐,良久,唇边肌rou勉强牵起,自嘲似地摇头轻嗤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