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一 魏家女郎
轮回一 魏家女郎
(一) 末朝灭亡第三年,魏珵捡到了她。 那时早已不是大燕国备受圣宠的公主,她浑身脏乱,遭受地痞欺凌,像一只被人丢弃的野狗。 那倒在地上满目迷惘的姑娘,一双染了尘埃的水眸呆傻地凝着他,竟与记忆中风姿卓然的小公主大相径庭了。这般落魄,随与之落幕的,是那延续了两百多年的大兴朝,以及皇朝李氏。 曾经以为君臣之间,是那天子与臣民,云泥之别。哪知今日皇室子孙可以仰首翘盼他一武将。 断是没有得意,只是失落而已。似乎信仰被拉下神坛,矝贵的衣摆也落入泥间,淡淡的失望,眼前肮脏软弱的乞丐不该是从前的女君。 然而江粥看不出他的失落与淡淡嫌弃,那成群的村痞被他威武的马蹄声吓跑,她隔着薄薄的尘埃描摹男人的脸庞,却看他天生一对淡薄的眸子,叫人读不出情绪来。 早些年的时候,同僚也曾打趣他,说那才叫是一对将军的眼睛,处事不惊。总而使人,不知其白,不明其意。他尽是以为玩笑话,其实那同僚才是说出了心声。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瘦弱至极、衣不蔽体的乞丐迷蒙着一双浑着尘泥的难看眼睛,声音嘶哑干渴: “我……我名陈子欢。” 她看上去随时便要倒下,而在说完这句话的下一刻,也确实如此。 魏珵不得不抱住她瘦小嶙峋的身体,她的骨头僵硬地硌着他的腰际,浑身摸不出半两肥rou。 魏珵将她带了回去,徐州陵水那儿有一处他的宅子,将她收拾了一番倒也还窥探出几分往日风采。 府中稍大的三个小子自然好奇这外来的孩子,早早闯入这空荡的院子里探望女孩,几个人贴在床边嘀嘀咕咕,其实那视线都黏在久未归家的父亲身上。 长子魏明绪比父亲矮了两个头,性子比弟弟们沉稳许多,只是眼神撇了床上昏睡的江粥两眼,问父亲这是哪家的孩子。 次子魏玉瑯和三子魏瑛在床边戳了戳女孩的脸颊,左右打量,耳尖耸拉着装作不经意地听这女孩的来历。 是你们的meimei……就叫,魏欢吧。 没有再多的解释,魏公子们也无法多问父亲的旨意。床上的孩子到底是父亲养在外面的人生的、亦或是哪个部将的遗孤,到底无人知晓。 也只是十分平常的一日后,院里多了个meimei罢了。 几位小公子尚且并非一母同胞,于是对这疑似外室子的meimei并不多有隔阂。何况这孩子其实更像是哪个父亲看重的部下的孩子,毕竟院子里其他的meimei可不用像魏欢一样要辛苦地练武。 魏欢很争气,她与魏公子们一起师从父亲营中的邹将军,她并不精通文采,但拔剑可胜于长公子魏明绪于十剑之内,空手比武在三人中无人能敌。 力气也着实很大,一日为了捡压在坛下的纸鸢,将那装满水的莲缸两臂抱起,吓得那两位小魏公子庆幸自己没有不要命的招惹这丫头生气。 这些闲碎的日子通过邹观的书信得知,之后魏明绪十六之年,魏珵将他派入营中。但没成想到的是,顽皮的二公子魏玉瑯带着同样不乖的meimei魏欢偷了那杂兵的玉牌与军服混入了外军营中。 那遥遥一箭擦过裴济的脸侧,隔着城中最高的楼阁,在他无暇的战绩上留下了痕迹。 战火在城楼之间烧响,红旗与黄旗之间竞相厮杀,又一箭,很准,将裴济刺向魏珵的长予打偏。 狗贼!安敢执矛敌我父! 魏珵很想骂人。他不知道这混小子不好好在徐州呆着跑来江城干什么,又是哪来的胆子拿着箭就往两边将领中间射,魏玉瑯只有十四岁,臭小子一个,他能做好什么? 事实上,魏二公子确实做好了。红艳艳的旌旗在马上飘扬,齐齐而来的是那不远处鼓楼上阵阵的战鼓声。 这一战打得很妙,本该声嘶力竭的兵将,因这一吼一旗一鼓声,又冉冉而起。敌军好歹是被打逃了江城,魏珵到底没有严惩二子,只是将魏玉瑯和魏欢遣返回徐州关了三个月禁闭。 魏玉瑯在遣返的路上报怨,好歹我射了一箭呢,父亲怎么说也该奖我个头衔。 江粥给了他一头栗,我还击了鼓呢,父亲怎么没给我封作女将军。 经书抄好了吗,我和阿瑛是不会帮你的! 魏玉瑯十六岁那年可算名正言顺的进了军营,以及他那从小要好的meimei也住进了父亲主帐旁边的小帐内。 魏二公子不得不感叹,他每天晚上还在臭烘烘的营帐里跟军兵们混住呢,meimei倒是住上小单间了。 还是当女子好呀。 于是又吃了江粥一记重拳。 江粥,也就是魏欢,说来文采普通却有些聪慧,有武功却不尽风头,在令阳谷一战之前,是无人支持她一小小女儿呆在军营中的。 魏珵本是成竹在握,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将江军裴济逼至令阳谷,可不曾想计中计、谋中谋,以为困兽,实则诱饵,再想回时,已是四面埋伏。 实在狼狈,魏珵冷冷剑指裴济,眉头紧拧嘴角却挂着笑,额角悠悠的滑下几道血痕。 今日若与裴将军死于同堀,黄泉路上定决一高下。 裴济哧了一声,魏珵那冒着寒光的剑刃抵着脖颈挤出几滴血珠,他手上的长矛同样指向他的腹胃。 魏公何必多言,今日只能有一人死于令阳谷。非我,即你。 咻!! 义父! 一系着红绸的利箭划出破空之音,直指裴济。 裴济脸色一暗,策马后闪一步,魏珵cao着利剑狠狠一刃,将那脖间的皮肤划出一道血痕。 江粥放下长弓策马奔腾,四面几数江军纷纷后退防守,被江粥一一长枪剑指。 江军宵小岂敢狂言—— 一马一枪一女子,可那小人儿却好似如有神力,一枪划破一人喉管,怒目而对,直到满地血骸淋漓,再无一兵一卒敢上前相战。 江粥猛挥下缰绳奔向魏珵身旁,一枪扫向裴济横对着魏珵的长矛,兵器相撞发出清脆的敲打声。 她还有闲心瞄一眼身边的男人,一手cao着长枪抵上裴济冰冷的盔甲,身下的烈马长啸一声跃起,使他不得不逼退。 义父,由我护您回营! 那一枪直指裴济的脖颈,最终他后挡一步,化为颊侧的一道不可抹去的狰狞血痕。 魏珵将身后交给了自己的义女,江粥一人一马将他送出重重包围之中,最终逃进山林里躲避追击,魏珵下马舀了一叶水给江粥。 他执起江粥渗血的小臂用清水洗去脏污,在上面细细敷上先前摘的草药。 他们不信我,也不让我领兵助您,我要早知对面那李知舟非蠢钝之人,必早有防备了。 江粥撇着嘴坐在河延的石头上,看着魏珵蹲下身子为她处理伤口。 他的指尖抚过江粥的手背,生起一阵暖意。 子欢,做得很好。 江粥的小脾气立马被他顺好了,撑着石头开心地扬起笑容。 等我回去,定要叫那许亶好看!哼哼,叫他不信我。 魏珵站起摸了摸她的额发。 好,让他好看。 这一战名扬千里,江粥单枪匹马救魏公于四面埋伏,并非所有人都可在裴济的手下救人,何况四处围难之间。魏珵为此指了支小队由她带领,魏玉瑯嘀咕了个不行。 这支小队后来屡战屡胜,魏家女郎之名如雷贯耳。 江粥救魏珵时长公子魏明绪被调至渚水慰民去了,回来时才知自己父亲遭历惊险一番,还是被自己meimei的一腔孤勇才救了。 魏明绪那是一顿整顿弟弟,两根手指曲着狠狠地敲了敲魏二公子的脑袋,带上训练场一阵折磨。 以后要听进去阿欢的话,知道吗? 魏明绪本也并不认可让魏欢一介女流之辈上场杀敌,可这次也使他不得不慨叹,魏欢到底是不同的。 趴在地上气喘吁吁的魏玉瑯好说歹说是听进去了,终于肯在自己的想法后面加上一二句meimei的提议。 长公子心疼meimei,带上几年收藏的补药和渚水带回来的甜食全塞在了江粥营帐那。 ——结果是,补品被江粥拿给了父亲和部将们,甜食江粥倒是贪嘴,可全是被魏玉瑯偷吃了一半有余。 长公子差点谋杀亲弟。 又一年新春到来,魏珵带着营中的孩子们回了徐州陵水,久未见到魏瑛的江粥抱着他又哭又笑,到底是同龄人比较亲近,十六岁的江粥将心中不能对义父说的抱怨都对同年的兄长说了去。 可怜我不擅习武,兄长们和阿欢在营中我日日都思念得紧。 魏瑛被江粥揽着,头埋在江粥的发间。 那年雪下得犹为大,魏珵带着孩子们去了故乡昌邑,满年的战事冲淡了他们的神采,雾白的雪浸染着红灯璀璨的城都。 江粥烦恼地站在木台前提诗,左思右想还是将笔放下了,周边是商户小摊的叫卖声,那提诗奖励是一个精致非常的飞灯,在战事爆发后很少见了。 可现在却连兄长们也要和自己抢。 她看了看身旁的兄长们才思泉涌,就连魏玉瑯都有一副好笔墨,真是越想越气。 江粥转身看向远处梅树下挂上红绸带的魏珵,朦胧的月色将他照得很是模糊,身影在人群之间依稀。 她一个人走到他身边去,拉着他的手看他手中的红绸带,冬风飘然而过吻过她的额间,吹得她颊边透粉,恍惚间抬头,才知义父正揉她的额发。 平安顺遂。 好普通的愿望,江粥想。 不是要提诗吗?怎么一个人来了。 江粥撇撇嘴,兄长们都要跟我抢,而况阿瑛都去参加了,我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魏珵淡然笑着,许是树上的红灯笼照的,眸中多了些暖意。 那灯笼我本来想赠给义父的,这样愿望或许更灵验一些了。江粥垂眼看着自己握住魏珵手掌的手,男人的手心里是那条写着“平安顺遂”的红绸,是他本人的笔迹。 她抬头看着魏珵,可义父的愿望好普通,我还以为会是什么天下太平、万世统一的鸿愿呢。 细腻的月晖落入了江粥眸中,她瞧见柔软的雪皑飘飘然淋到了魏珵的肩上。 ——同淋霜雪。 子欢想要什么愿望?比义父更鸿大的? 嗯……? 江粥回过神来,往后看了一眼还在埋头提诗的兄长们。 她轻笑一声。 平安顺遂吧。 跟义父一样。 阖家齐聚的日子到底是短暂的,来年的日子江粥便十七了,连年战事没有使她得过一场庄重的及笄礼,她并不哀恼,只是曾见到兄长们一个个及冠成礼,不免失落。 她自以为为义父收复失地便是无上的佳荣,那些小小的失意便被军地昂扬飘然的旌旗抚去了。义父收留了遗孤沦世的她,让她习武作诗、知人识事、扬名四方,如授以男子之礼抚育她,待她于亲子无异。 她尚且为他身中万箭也在所不辞,怎么可以心有怨怼? 贪哉。 十七岁的江粥最恼的人不是营中迂腐守旧的许亶,亦不是敌营大名鼎鼎的江守则与裴济,而是江守则那帐下不知哪招来的谋士——李知舟。 狡猾、诡计、毒辣! 再一次身中陷阱的江粥看着身边的兵将们一个个倒于血泊,咬碎了牙,她一剑剑抵御或进攻,红旌旗染上她鲜艳的血,烈马在身下嘶吼咆哮。 有朝一日。江粥一剑砍向敌人的脑袋,犹如身前的便是那日夜思恨的李知舟。 有朝一日、她定取下这狗贼的首级! 砍下的人太多,早已分不清面前人到底姓甚名谁,满面是尘灰与伤痕,泪水与血液没有了分别。 维系着江粥持剑杀出重围的,仅有那身后生死跟随的将士。 战后休养许久,江粥想组建一支女子军,这是突发奇想,或许也因为营中实在孤单。 她见过四宅之内的女子,娴静美好,同样见过民间泼辣蛮干的女儿家,亦是鲜活。她想如若世间女子如她一般皆可习文习武,定有人比她更擅文通武。 这是个好主意,她从前怎么没有想过?江粥决定将这主意告诉义父,即使让她从头教授一批不识经书不通武艺的姑娘们,她也是乐意的。 大概这样的想法没有什么大由头,只是因为她们都是女子。江粥想,不该只有自己活得漂亮,天下的姑娘都该有这样活得漂亮的机会。 江粥兴冲冲地奔向主帐,好似经脉通畅般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盈,她拉开厚重的帐幕,看到她的父亲与兄长们坐在案前议事。 义父与军师将领议事少有叫她,她并不觉得奇怪,只是顶着他们犹疑的目光跑到了案前。 我、我有个主意跟你们说!你们觉得…… 她的语无伦次被魏二公子打断。魏玉瑯执着一枚黑棋落子,神情是决断事物时贯有的平淡。 二妹妺要嫁给江守则。 什么? 江粥愣了愣,二meimei是指小她两岁的魏俏,是她幼时在陵水府邸内亲近的meimei,江粥还记得她笑时颊边浮现的两个可爱的小梨涡。 长公子在旁辅导弟弟执子落棋,闻声抬首对自己meimei是一贯的浅笑,他招傻乎乎的江粥坐下,抚了抚她毛茸茸的额发。 魏明绪的掌心一如既往的温暖,江粥忽而安心地坐下饮了口热茶。 二meimei到了适龄,如今局势尚平,父亲想为她寻桩婚事。 江粥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看向魏明绪的眸光中夹着置疑。可是……那江守则已年至不惑,二meimei也才十五岁。 若非江守则年前丧妻,他岂是寻常女子可嫁作平妻的?二meimei才貌略无,这算是好归处了。 魏玉瑯说话一向泼皮难听,可江粥从未觉得像此刻一样刺耳,她皱着眉头看向魏二公子,他与印象中一样轻狂气,只是在这诺大的营帐中,更加平静,更加冷漠。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吗? 江粥将茶杯放下,视线不敢抬起。 不行。 江军向来与我们为敌,怎知不会为难我们二meimei?江守则他怎么好意思…… 子欢。魏珵厄令般扫她一眼,江粥感受到兄长们不置赞成的视线如芒刺背,一股不知名的火气顿时涌了上来。 她抬头生气地看着魏珵怒道:那江狗贼四十好几的人了他也有胆子贪慕我们魏家年轻的二姑娘,纵使他是劳什子霸王又如何!简直臭不要…… 她臭骂的声音顿住,视线扫过魏珵置于桌前的两本册子—— 一本婚书,一本和盟。 江粥怒而耸起的双肩又无力地塌下,她看着案前的父亲与兄长,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来年的新春魏二小姐被接到了昌邑,红绸如波,绕梁十里,谁人皆在为这场盛大的联姻做准备。 那街上的小孩欢快地唱着:江东有英雄,杰然娶魏女—— 江粥高兴不起来,她握着魏俏的小手闲逛散心,可昌邑的每一寸土地都召示着这份婚事。 阿俏,你开心吗?江粥嘟了嘟嘴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身旁的魏俏——看她那印入眼帘的笑颜和颊边可爱的小梨窝。 魏俏从未到过美丽的昌邑,这是父亲的故乡,她自然高兴。 jiejie,我开心的。 正如魏玉瑯所说,魏二小姐才貌普通,若非是魏公之女,这辈子也别想与鼎鼎大名的江守则有所牵扯,能嫁给当世杰雄做梦都该笑出声。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魏俏自己也是。 她想,这样父亲认可她了吗? 路边的商贩铺琳琅满目,魏二小姐牵着从小敬仰的jiejie的手,百姓们叫着她贵女,唤着她魏女公子,递给她一样样她未见过的小玩意,笑着闹着恭喜她风光出嫁。 魏俏短暂的十五年半生都呆在那小小的宅院里,她该高兴,院墙为她阻挡了一切令人惧怕与恐恶的杀戮与兵火,她该失意,这样的安生蒙蔽了她太多。 她想,出嫁,是好的吧,从未有人尊她一声女公子,她的名字竟有一日可与英雄挂钩。 而况父亲将她接到了昌邑,这是先前从不敢想的,她平庸无为却仅因出嫁就能得到父亲的爱戴。魏俏想到徐州的meimei们,这是否对她们不公平了? 她们还太小了,这样的事才轮到了自己。魏俏想着,等meimei们长大些就好了,出嫁时父亲也会带她们来这处儿时向往的昌邑,大家都出嫁个好人家,那时或许就公平了呢? 魏俏笑了笑,萧萧的北风使她的音容太不温暖,她看着身旁缠满愁绪的jiejie,她又问她,阿俏,你开心吗? jiejie,我开心的。 好似没有人告诉她婚后又是什么样子的,理所当然的,英雄与贵女,魏俏不禁联想起儿时姨娘给她读的话本子,那儿没有告诉她坏故事。 这场联姻到底没有被打破,屋外喧罗动鼓,连天的是艳红的晚霞。 魏俏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等着父亲到来为她戴上红头盖,迷朦的黄铜镜内是一张扑粉描黛的面庞,她呆呆坐着不敢乱动,怕蹭花了红妆、扰脏了红嫁。 吉时未到,她便一直等着,从晌午等到了日落。那玉白的粉在脸上厚重地粘腻着,沉重的发冠压着她的脖颈使她疲乏,随着时间的迫近愈发无法喘息。 抬起冰冷的手抚上黄镜,指尖一片冰凉。 她看着镜中的人,镜中的女人也在看着她,两相漠然,微扬的唇角却是没有了力气,空洞非常。 贴着红双喜的木门外钟鼓声一刻不停,沉寂与昏暗萦绕着里屋,那斜斜的落日划落纸窗,是喜极的送嫁屋内惟一的光亮。 木门被咚咚地敲响,父亲从屋外走进。魏俏没有看他,只是僵直地转过身来,到那红艳的盖头遮上时也未有一词。 魏俏的心中或是失落或是什么,只是无声地舒了口气。 阿俏。 身后人叫住了她,婢女顿住了扶持她的动作。 要笑。 父亲说道。 魏俏释怀的笑了笑,即使那红盖下谁也识不清她的神色。 她当然会笑,直到她未曾蒙面的丈夫掀开红盖头,也只能看到一个会笑的阿俏。 阿俏想起远在徐州无法送嫁的meimei们,想起至今少有置辞的兄长,还有这临行前父亲的渺渺几语。 她想起jiejie问她,阿俏,你开心吗? jiejie,阿俏不知道。 江东暂时与之结盟,剩下的便是西边的玄水秦氏,且不足为惧。 九年来的战火似乎要竭尽了,可江粥却病了。 长冬的雪实在冰凉,肆意掠去了她的温热,初春是微凉的时季,绵绵的薄风抚过纸窗纱纱作响,两个月的风寒使得江粥不可再坐地兵营,被兄长们哄着回了城内的府邸。 新迁的扎营城四处不熟,府内是不知其名的侍从和寂寥不语,江粥缩在绣红花绿柳的棉被中安睡。 魏珵坐在她腹前堆积的被褥上,一修长的指节绺过她额前的碎发,春寒将她的颊冻得透红,鲜艳非常。 她睡得安稳,平安无梦,宁静的样子像平生无忧无恼。 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或许该停歇下来,于是魏珵不舍扰动她,那苦涩的药放在柜头静置,却已经贪凉。 屋外叶绕枝节、凝苞羞闭,一切安好。 这年对江粥惟一的好消息是津州派来了江东人士,她被允许出席了晚间会宴,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魏江多年的征战终于迎来了休谐。 面上还带着病容,她不得不用厚重的妆容掩去,一身金丝粉荷玉藕裙,柳黛蛾眉,楚楚之姿。 对席是些老熟人,江狗贼、裴鸡和那李智障,一些闲兵碎将江粥便没心思辨认了,额间的温热衬得四肢冰凉,薄薄的衣裙抵不住她的发颤。 子欢。 座上的魏珵瞥向她,原本似乎在议论着什么,此时席间却忽地寂静下来。江粥捧着热茶,指间不禁收紧。 女儿在。她起身作揖,心中隐有不安,头死死地低着,顶上的发冠如千斤般压折她的脊骨。 魏珵的指腹磨挲着杯延,淡淡开口。 子欢为我营女子中第一人,得其女我乃添花增色,裴将军,你可有何看法? 江粥心间一滞,扭头看向对席泰然起身的裴济,萧萧乎如君之颜,右侧颊上却斜有一狰狞的疤痕,那是她三年前留下的。 女公子姿容月丽惟云中人也,在下慨叹不已,心悦诚服。 可她曾给了裴济一剑又一剑、一枪又一枪,这算什么心悦诚服。 江粥僵硬地转头窥向席间的兄长们,长公子与二公子甚至于阿瑛也不曾看她,她浑身说不出的冰凉,昳丽的眸间好像凝了霜雪,如坠寒河,只呆愣愣地看着日前说笑的兄长。 为什么甚至不与她说一说,过问她的意愿? 义父平淡的声音回旋在耳侧:裴将军年轻有为,小女貌美贤淑,今有魏江成盟,江公纳贤,何不三喜临门,娶我女为正妻? 正有此意。 裴济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倒是潇洒。 咔哒。 手中的茶杯被捏碎,掌间溢出红灼。江粥快咬碎了牙,郁气冲天,腹中似有什么横冲直撞,让她想吐。 啪! 众人被惊动回头,只见那破裂的东西一把被她摔在席间的布毯上,发出一声脆响。 绒布缓缓被水液浸湿,茶香混着血腥。 那双昳丽的眼愤怒地瞪着谁,咬牙切齿。 你爹个蛋,裴鸡你痴心妄想! 裴济疑心江粥叫得或许有些口音,愣了愣。 回过神来,席间姑娘已去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