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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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立国之初,因感念几位投效行伍的江湖友人,故于朝中特设凌雪阁一门,用以招揽愿为朝廷效力的侠士,不论出身,授予品级。这些人平日里归属三法司直接管辖,协助刑部、大理寺各部查案取证,战时亦会随军出征,主管谍报联络等机要事务。 武林中人多自命清高,不屑为朝廷鹰犬,凌雪阁中这些甘愿沦为勋贵爪牙的武人,素来最为他们所不齿;而放眼朝中,文武百官虽因权势敬畏凌雪阁几分,但终归有些鄙薄,从不与他们眼中的江湖草莽往来。 直至阁主苏无因一代,因他的默许乃至暗中出手,相继扶持两位皇子成功夺位后,凌雪阁自此脱出三省六部,打上了天子近臣的烙印,在朝中的定位顿时暗昧不明起来。 苏氏本为江南名门,高祖弃官从商,与本朝太祖有旧。苏无因乃苏氏上一代最为杰出的子弟,身手了得,年少时即入宫为太子伴读,随侍左右。先帝倚重这位挚友,新帝因蒙他指点过兵法,亦恭恭敬敬执师礼相待。 一方面,两任帝王为酬谢功臣肱骨之劳,均授予他位极人臣的殊荣,极尽亲信,尊崇有加;而另一方面,即位后的新帝不愿再受老臣挟制,唯恐兄弟阋墙旧事重演,一壁提防自家兄弟姐妹,一壁开始着手培植亲信势力,处处制衡,试图将凌雪阁几十年来渗透朝野内外的根系步步翦除。 如此一来,凌雪阁既因权阀倾轧被视作天子私卫、朝廷鹰犬,不为清流所容;如今又与君王离心,表面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日益举步维艰。 多方势力暗斗之下,苏无因此时召小徒弟回京,蹚入这潭浑水,难免会让观者起别样心思——人活七十古来稀,苏阁老年届花甲,也是时候该为徒子谋后路了。 而眼下这名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却自顾自离了京城这名利是非场,正大光明跑到华山躲懒。 难忍京中争斗,就连秦楼楚馆里的酒也寡淡,莺燕婉娈们尽是些庸脂俗粉,无拘无束惯了的姬别情可谓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教他遇到一位神仙也似的小道长,当即满腹柔情系于那人一身,恨不能日日与对方腻在一处,再也不要看京中那些恶形恶貌的庸人一眼。 纯阳宫的小仙子,生得貌美,人也矜贵,从小和他母亲一起住着,在高高的思过崖上长大,不谙世事,喜欢穿着白鹤一般的羽衣,像只鸟儿在林间飞来飞去。上山的路又高又陡,极难攀登,在屏退了其他凌雪弟子后,唯有姬别情一人能出没其间,拜访神仙洞府,再没有旁的凡夫俗子能染指仙境。 可叹这般貌美贞静的仙子,却失了自由。凌雪阁就是姬别情掌中圈禁他的囚笼,无论他飞得再高,只要姬别情动动手指,就可以将他从云端拽下,乖乖跪来脚边。 光是想想,一种名为征服欲的快意就充斥了全身,愉悦得连十指都颤栗。 风月场中从无败绩的老手,难得吃了个软钉子,如何能善罢甘休?他在思过崖布下处处陷阱,花言巧语,百般诱骗,只待懵懂无知的小羊羔自投罗网。 失势的公主,落难的皇子……不足为惧。 宛若贴在脊背上的膏药,梅雨季久晾不干的湿黏衣物,姬别情如毒蛇般绞缠住自己的目标,紧追不舍,如影随形。 这种狂热的追逐,于祁进而言,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种不堪其扰的负担。他去太极广场扫雪,仰天池冥想,抑或是论剑峰练剑,乃至纯阳宫任何一处角落,不经意间总能瞥见眼角一闪而过的红色围巾。无论他做什么,姬别情似乎总能找到一处隐秘的观赏点,窗后,树梢,檐下,或坐或站,光明正大地窥视他。 那种不加掩饰的露骨眼神,一寸寸舔舐过他的躯体,仿佛品咂一壶新得的美酒玉液,一名千娇百媚的乐伶,尽情赏玩,津津有味。 平心而论,这个男人留给祁进的印象尤其糟糕。 偏执,佻薄,贪色。 他有些畏惧那人看到自己时,脸上出现的表情——一种先前从未见过、全然陌生的神色,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掠夺之意——自己只是一个住在思过崖的野孩子,也许曾经有过显赫的身份,但终归不过是个情趣的点缀罢了。 姬别情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有时真恼了,祁进提着剑打算给他点教训看看,对方却总是跑得比谁都快——凌雪刺客,各有所长,但论及轻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像一缕捉摸不透的风,逗弄一只年幼的小猫,姬别情无处不在,却又狡猾地避其锋芒,从来不让他正面触碰。 祁进有气发不出,日渐心浮气躁,不清楚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迷恋从何而起,就像想不明白那位远在京城的皇舅监禁母子二人的缘由。 人生的头十年,他能见到的天空不过头顶窄窄的华山一隅;而他的母亲,十数载花信虚掷山中,到如今病骨支离,时日无多。 一条无形的锁链缠在他脖颈,另一端就系于姬别情所象征的凌雪阁之手;对方只消拉紧锁链,自己就要被迫一步步走近,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十二年如一日的圈禁、监视,如今意味不明的轻侮与玷辱。 天家子弟,何罪于此。 被纠缠得久了,祁进只觉茫然失措,无所遁形。 师父传他剑法,授他一技之长傍身,在纷乱世间得以保全母亲与自己;宜安教会他忍受,捱过华山苦寒,再咽下所有不为人知的悲辛苦楚。 但从没有一个人教过他,如何拒绝另一个人。 姬别情又一次出现的时候,祁进并没有跑,而是仰着头,在梅树下认真等他。 今年梅花谢得迟,绣球花却早早开放,团团簇簇,娇小可爱,热热闹闹地簇拥在林中。花丛正中有棵最老的大梅树,树冠茂盛如伞,伞中蹲着姬别情,伞下站着祁进,怀里抱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 “下来。”他拍拍树干,仰头望向林中,“我看见你了。” 如变戏法一般,蒙面刺客转眼之间落到他身前,从身后掏出一束丝绢扎起的玉团花。 “早上好,”他向身前的小皇子行礼,“小仙子,终于决定要回应凡人鲁莽炽烈的爱意了么?” 祁进并不接话,看也不看他的花,而是捧起手中长剑:“你落东西了。” 今日他早早起床洗漱,拎起门前的小竹篓,划算着同往常一般去雪竹林里挖笋。才推开门,却见门前好大一块空地上,一夜间披上蓝紫色的柔云;再细细看觑,不是云彩,而是一丛丛盛放的玉团花,燕尾青色渐变的花簇,小小的花瓣层层交叠,竞相开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掐指算来,时间已近四月,确是人间花期,只不过在山上避世而居的人尚不知情。 祁进放下竹篓,靠近看了看。华山上从未有过真正的玉团花,他也是第一次见,觉得新奇又漂亮,下意识多瞄了两眼,发现小小花海正中央,横卧着一柄无主长剑。 思过崖上没有外人,他当即明白这是谁的手笔。剑是好剑,花是好花,只是拿花的男人让他心生不喜,回忆起那日在林中的冒犯,于是毫不留恋地把剑往对方怀中一塞,转身就走。 姬别情下意识伸手去拦:“小仙子,你——” “施主自重!” 祁进来不及退开,就被姬别情一把抓住了手臂,仗着身高体重,蛮横地把人拉进怀里。祁进扭了几下,没有挣脱,于是用力去掰他手腕。 “松开!” 姬别情充耳不闻,两条胳膊锁得死紧:“花是我种的,剑是我送的,你喜也不喜欢?” 祁进完全不打算给他面子:“丑东西,我不喜欢。” “说谎。”姬别情俯下身,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你分明喜欢得紧,刚才看得目不转睛,都舍不得走。” “现在我看清楚,已经不喜欢了。你放开我!” 小家伙将头一撇,不乐意地在怀中扭来扭去,差点没被姬别情按住,一不留神就碰到了要命的地方。姬别情闷哼了一声,将人抵在树干上,愈发用力地往怀里按,与他严丝合缝地嵌在一处。 “小仙子,你这娇性,也只有我受落得住。花是名贵的‘凌波仙子’,剑是神兵‘清孤檐流’,都是价逾千金的东西,你偏偏不喜欢……” 祁进被他紧紧搂着,整个人挤在树干与男人结实的胸膛之间,不知是气急了还是缺氧,头脑直发昏:“你、你这人强买强卖,好不讲理……” “我不讲理?我若是真不讲理,立刻就在这里办了你,光天化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被我——” 姬别情伸出右手,一下子掐住他下巴,把那张小脸掰过来正对自己,“小仙子,我没别的意思,就想送点漂亮的小礼物讨你欢心。上回惹你动怒,这次特特儿前来赔罪……” “你这是赔罪的态度吗?”祁进像只被惹急了的兔子,双眼红红,下一秒就要咬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莫说千金,纵是万金我也不看一眼!” 姬别情磨了磨牙,张嘴冲着他耳朵就是一口。 “老男人你做什么!” 祁进又惊又怒,同孩童一般尖声尖气地大叫起来,立刻将耳朵往他衣襟上蹭,“你属狗的,恶心死了!” 姬别情心满意足地任由小少年在自己胸前蹭来蹭去,薄薄的耳廓充血变得绯红,精致可爱,依稀残留着可疑的齿痕与水渍。 “你叫我什么?” 祁进脖子一梗:“公狗!” 姬别情差点一口气没喘匀过来。 他垂涎祁进已久,何曾想到,小仙子柔情绰态的皮相下竟藏着个火爆脾气的小炮仗。小炮仗牙尖嘴利,满口詈词,只要一星火焰就能炸得他脑门子里都在噼里啪啦,嗡嗡作响。 “好,我是公狗,我是老男人。”姬别情捏紧了他下巴,俯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鼻尖相触,呼吸相闻,“小仙子,老姬我今天低声下气做小伏低,不是来请求你的原谅,而是通知你——” 他顶着祁进的鼻尖,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笑得暧昧又残忍,“还以为自己是小仙子呢?你回不去天上了。地上,我说了算。” 当天晚上,祁进在凌晨醒了过来。 这个夜里思过崖飘着小雨,下了有一会儿,将未关窗的床榻淋得湿润,躺在窗边的他也湿润。 他有些僵硬地眨了眨沾了雨水的睫毛,沉重,迟缓,已然记不清今天一天在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何时回的家。他只知道自己一早背起竹篓出门,去雪竹林给母亲挖笋,结果在梅林里遇到了姬别情;姬别情如往常一样纠缠他,动手动脚,说些疯疯癫癫的怪话…… 然后呢? 为了从姬别情的挟制下脱身,他不得不收下那柄剑,但苦恼于不知该回赠对方什么东西——朋友之间互赠礼物理所应当,他不愿欠人情。 男人粗重的呼吸埋在他发间,拇指抚摩他脖颈耳鬓的软rou,说不必烦恼,自己已经收到了来自祁进的最宝贵的礼物。 但祁进完全不记得,自己曾送过对方什么东西。姬别情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一圈,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像观赏一件新购入宅中的精贵家具,高深莫测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