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达】寡人有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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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有疾,神思昏塞,胸中微痛,恍惚不乐。登视郎中,道邪气乘虚,忧思聚心。奇矣!无心之人,何来心痹? 时当岁旦,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陟负冰。立春时,最忌讳减衣。钟离恰巧遇见与达达利亚同行的旅行者,三人相约去琉璃亭吃顿便饭。点菜后几人正闲聊,钟离道:“冬伤于寒,春必病温。公子阁下还是应当多穿些。” 达达利亚笑道:“伙伴,钟离先生指桑骂槐,嫌弃你穿得少会得病呢!” 旅行者干笑几声,不知如何回答。派蒙此时灵光突现,趴到旅行者肚子上,着急地说:“派蒙可以守护小肚肚不着凉!”达达利亚见状轻笑几声,又说起自己曾于石窟中灭杀邪物,将此事揭过了。 走出客栈时,钟离特意落后几步,看达达利亚灵巧地为派蒙扎上小围脖。他的胸口再次传来微微刺痛。 左侧锁骨下三寸,胸膛以里,仿佛有只黄鱼落入井底,唧唧咕咕地吐泡,鱼须扫过肋骨,带来微不可察的痒意。 钟离想:看来不能再拖延,明日便去不卜庐看一看吧。 “钟离先生怎么走得这样慢?别是年纪太大犯了老寒腿吧?”达达利亚回首笑道。 胸口闷痛更甚。钟离佯装自然道:“无事。看到路边戏社开张,想着该去为云先生捧捧场。” 达达利亚揉揉派蒙被冻红的小耳朵,漫不经心道:“那你去呗。” 钟离说:“好。”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他无可避免地想起第一次两人一同去听戏时的场景。他们初识不久,达达利亚说想了解璃月的文化习俗,钟离便带他去了戏台下。不知是巧合还是孽缘,台上正唱《梅妃》。 达达利亚一开始只听得云里雾里,但总明白这是个红颜未老恩先断,薄情君王始乱终弃的故事。他随着戏中人的嬉笑怒骂而情绪动荡,时不时因为贵妃与明皇的调谑撇嘴。钟离时刻注意着身边青年的小动作,直到达达利亚看到梅妃怒骂那试图再续前缘的明皇,至冬的青年向来快意恩仇,看着明皇面上苦闷又愠怒的表情,他笑得快跌进钟离怀里。 那时钟离看着青年生动的笑颜愣了神。他想:达达利亚为何这般发笑? 等到达达利亚毛茸茸的头发挨上他胸口的衣襟,钟离又意识到达达利亚的声音或许会惊扰其他看客,尽管达达利亚已经压低了笑声。 于是他小声喝止:“安静。”又朝右侧避让些距离,一瞬之间便与达达利亚隔开了不小的空隙。 至冬青年蓬松的橘发在昏暗灯光下亮得不可思议,达达利亚很听他的话,立刻坐直了身子,情绪也迅速平静下来。 “不好意思。”淡淡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像钟离此刻胸口中的隐痛。 钟离清楚地记得,自那次之后,达达利亚再没如此张扬地展露情绪。 片云舒卷月玲珑,扇上清风掌握中。 “公子阁下是否听说过,团圆扇,?” “什么团圆扇?”达达利亚近日又接到许多公务,连吃饭的时间也被压缩,此刻他顾不得礼仪,一边吃一边说:“该不会是钟离先生你又编出来逗我玩的东西吧。” 钟离道:“公子多情桐花凤,美人惆怅玉芙蓉。愿扇儿及时用,似同心结子就合欢融。”钟离念得很慢,眼神一刻不离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吃饭的速度略微放慢,眼睛不自觉向左暼。钟离曾细致观察过达达利亚众多不自觉的小动作,而这次的微表情正代表达达利亚在思考。 他知道达达利亚听懂了。 “您在说什么呀,钟离先生?”达达利亚撂下筷子,他现在的使筷手法已十分熟练,“又来拿我寻乐子。我可一点也不多情,,无情,更适合我,倒是您越来越老不正经了。”达达利亚状似无奈地摇摇头,他只吃了几口就要匆匆赶回北国银行,却被钟离阻止。 “呃……还有什么事吗?”达达利亚问。 钟离按下达达利亚的肩膀,递给他一个细长的木质小盒。 达达利亚没有接。 钟离只道:“这是送给公子阁下的礼物。” 达达利亚问:“送我干什么?我今天出门没带钱。” 钟离道:“今日你要乘船去稻妻,我理应送你离别礼。” 达达利亚闻言,终于露出笑模样,却没有温度。 “原来如此,钟离先生好灵通的耳朵。”他说,“既然如此,我就收下吧。但我还有要事,不便带着这么贵重的礼物到处跑。就麻烦钟离先生一趟,你送去北国银行吧,晚些时候他们会给我的。”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从北国银行回去的路上,钟离折道去了不卜庐,他胸口闷痛的顽疾已不能再拖。便是他自恃魔神之躯,但如今失去神之心,力量早已不如全盛之时,只怕再生祸端。 不卜庐中,七七出门采药,白术另有他务,只有医师阿桂守着药铺。钟离与他细说了自己的病情,阿桂想了想,说:“依着我看,应当是心痹。是钟离先生你郁气淤结,滞留在心脏,因此才阵痛不已。” 郁气凝于心脏? 但钟离是没有心的。 奥赛尔没有心脏,马科修斯没有心脏,跋掣没有心脏。归终离去时只留下满地尘土,她也没有心脏。 如此可见,摩拉克斯应当也没有心脏。那么如今,在他胸口中隐隐作痛的,究竟是什么? 阿桂继续问:“您再想想,什么时候胸口疼得最厉害?” ……达达利亚。 遇见达达利亚时,胸口会发闷。 第一次发作,是在那场梅妃戏后。正值隆冬,钟离与青衣攀谈几句,称赞对方唱腔清亮、气力充沛,不愧为程派佼佼者。达达利亚肯定听不懂,于是自己在座椅上百无聊赖地发呆。 等到钟离回来,准备领达达利亚出门散伙时,他发现原本应该瘫在椅子上的执行官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倒是不慌,毕竟璃月地界上能对末席执行官造成威胁的屈指可数。出了戏院的门,他看见达达利亚正在逗路边的小孩子。 那时钟离才知道达达利亚有时童心颇重。道边的烤红薯被他捧在手心取暖,把手掌烤热了,再把暖烘烘的手掌心贴在小孩两只被冻得通红的耳朵上。 “呼——呀!怎么样?是不是一下子就暖和啦?” 小娃娃也不懂面前人是什么恶名昭著的愚人众执行官,只知道大哥哥的手很暖,烤红薯好香。他的小脸蛋儿也被冻红了,叫达达利亚怜爱地又揉揉冰凉的脸。 “哥、咕——咕……饿!” 这孩子还没到开蒙的年纪,话也说不清楚,达达利亚却能听懂。他捏着烤红薯,专心致志地扒皮,旁边凑着一个小圆脑袋,痴迷地看着和不知名大哥哥发色一样明亮的地瓜瓤。 这时候,钟离尚且感受不到疼痛。 他抬头看月,估算了现在的时辰,实在是过晚了。于是钟离走上前,打断道:“达达利亚。” 原本蹲在路边扒一点皮喂一口地瓜的达达利亚抬头,所有鲜活的颜色立刻从他脸上散尽,连带着刚被烤地瓜烘热的温度也凝结成霜。 达达利亚说:“麻烦再等等,我扒完……” 钟离说:“太晚了。” 达达利亚不再说话了。钟离感受到一点不适,但那实在过于细微,即便是摩拉克斯也无法察觉。 “这么晚,这孩子的家人会担心的。”钟离说,“我们可以送他回去,之后再分开。” 达达利亚低头想了想,笑着说:“还是钟离先生想得周到!” 没有温度的笑容,虚假的谦词敬语。 钟离的胸口第一次传来清晰而剧烈的疼痛。 他与达达利亚送那孩子回家,达达利亚手中一直攥着那半块烤地瓜。孩子扑进母亲怀抱中时,眼睛扑闪扑闪地看向那块已经凉了的烤红薯。达达利亚顺势伸手,却被钟离阻止。刚刚寻回孩子的父母是最敏感的时候,达达利亚看面相又是外国人,若是孩子吃出了什么事,这便上升为外交事故了。 离开孩子家后,达达利亚走在前头,将手中那块捏变了形的烤红薯扔进路旁的废弃木桶。 第二次。 仔细回想,达达利亚因戏中情节而忍不住发笑、跌倒在他怀中的时候,钟离的“心”却没有痛。 病因何在? 只恐秋凉送,捐弃箧笥中。倒不如撕破片片随风动,一声声胜似裂缯与吟蛩。 阿桂听后,沉吟许久道:“原是如此。我先给您开个方子,您先服用半月,之后再来看看药效怎样。” 钟离道:“好。” 回到家中时,已近黄昏。达达利亚应当已经坐上去往稻妻的船。钟离不知北国银行的职员是否把礼物送到达达利亚手上,也不知达达利亚是将那木盒留在璃月,还是随身带去了稻妻。 他只闷头煎药。药方上字迹潦草,但钟离能看清。 “赤茯苓(去黑皮)、人参、半夏(汤浸,洗七遍去滑,焙)。” 钟离曾与达达利亚饭后散步,路上二人遇见一株奇怪的甜甜花。钟离打趣道:“这看着像是传闻中的仙草。”达达利亚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说,只要我对着它唱歌。仙草就能成熟?”钟离道:“公子阁下冰雪聪明。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达达利亚道:“即便是小孩子,被荆棘扎过一次,也是会知道喊痛的,下次他就知道必须远离尖刺。更何况是我。” “柴胡(去苗)、前胡(去芦头)、桂(去粗皮)。” 他再次约达达利亚去看戏,两人在戏中却无任何交流。达达利亚坐得笔直,看戏中人寻亲落泪。戏后,钟离问达达利亚感想。达达利亚道:“很真实。”钟离问:“何处真实?”达达利亚沉思道:“吉日良辰,鲛珠化泪抛。即便是再热闹的喜庆日子,总有人在痛苦悲泣。世上不一定人人都能够尽情欢笑,但必定人人皆苦。人的底色就是苦痛、茫然与无助。”说到这里,他又嘲弄一般看向钟离,“你呢?钟离先生,你会感受到痛苦吗?”没等钟离回答,达达利亚又笑着说:“不好意思,是我说错了话,钟离先生不必在意。” “桃仁(汤浸,去皮尖、双仁,炒各三分)、甘草(微炙一分)。” “上八味,粗捣筛。每服三钱匕,水一盏,生姜五片,枣二枚劈破,同煎至七分,去滓热服,不计时候。” 离开不卜庐时,钟离问阿桂这药方的名字。以他的阅历,多多少少总会记得些煎药细节。阿桂的眼神躲躲闪闪,最后憋急了,只吐出五个字:“兰因絮果汤。” 兰因絮果。钟离想,倒不是个吉利的名字。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 药方有着安神的效果,钟离服下药汤后,在床榻坠入梦中。 四周朦朦胧胧的,唱腔婉转不绝。钟离迟钝地看向左侧,达达利亚与他坐得很近,眼珠儿一刻也不转地看戏台上青衣怒骂明皇,笑得很开心。 钟离只觉寒风侵肌,直愣愣从头顶灌入一窟极冷的浆糊,他不知该如何安放手脚,又该如何面对达达利亚。茫然如一网蛛丝罩在他唇边,令他吐不出半句话。 响彻耳畔的,却是他胸腔内那颗病变rou瘤的搏动声。 达达利亚看戏正入神,丝毫没在意钟离在干什么。 钟离挣脱开无形的束缚,在幽暗灯光下,剖开自己的胸膛。他看见一颗心脏。 一颗guntang血红的人类心脏。 心脏有力地鼓动血管,与每时每刻这片大陆上所有人胸膛中跳动的那颗心脏毫无两样。 钟离想了想,又将心脏放回胸膛。血rou毫无痕迹地缝合如初,他小心地擦净血迹,整理衣襟。等待达达利亚将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贴近他的胸膛。 他想对达达利亚说:“你听。” 达达利亚还没从大笑中缓和,呼吸急促,哑着嗓子问:“听什么呀?” 钟离说:“听我的心跳声。” 他会将达达利亚揽入怀中。 到如今已非是当年境界,既捐弃旧纨扇难再重谐。 我这里望宸旒凄惶下拜—— 只说是恩情中道绝。 注: 参考程派戏剧《梅妃》,京剧《晴雯》,班婕妤《怨歌行》与《圣济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