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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79节

    连慕清晏都久久无语,最后道:“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看这情形,它一时半刻威武雄壮不起来的。”

    他话音刚落,石室内又是一阵剧烈震动,巨蟒显然不远了,透过敞开的石窗,熟悉的浓重血腥之气顺风飘来。

    就在众人打算动身之时,石桌上的幼崽忽的耸起身子,原本迷蒙的肿眼皮猛然睁开,喉间发出低低的咆哮。

    慕清晏心念一起,刚想伸手去抱,幼崽竟然龇牙以对,气势森然。他只好对蔡昭道,“快把它抱到窗口!”

    蔡昭明白,立刻将幼崽抱到窗口,让它听到外面的动静,闻到巨蟒的气息。

    夹杂着无数尸骨血rou的腥臭气息飘荡在雪岭之巅,伴着令人心颤的嘶嘶之声,巨蟒缓缓逼近。幼崽却莫名兴奋起来,肋下双翅激张,背脊上的雪亮鳞片也片片竖起,同时扬起脖颈,高声吼叫起来——吼声并不很响,但十分低沉,很低很沉,宛如从地底吹响的号角。

    旁人也就罢了,慕清晏却知道人与兽类的耳廊内造不同,有些人类听不见的声音,兽类却能听到。

    幼崽绷直了细短的脖颈,不断吼叫,空气的腥臭气息仿佛凝固住了。

    时隔二十年,镌刻入巨蟒血脉深处的恐惧被再度唤起,这吼叫声来自从古至今吞食了无数同类的天敌,曾经横行无忌的巨蟒一族在这天敌面前,就会被轻易抽筋剥皮,而后活啖。

    不知等了多久,脚下的震颤逐渐消失,空气恢复之前的冰雪清冷。

    “那大蛇…是走了?”蔡昭不能确信,低头看看手中的幼崽,“它就这么叫了几声,大蛇就乖乖跑了?”

    慕清晏不满的盯着女孩怀中的rou团:“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天敌?天敌就是可以世世代代屠戮整整一族的克星,无论繁衍多少代都如此——譬如我们神教之于你们北宸六派。”

    蔡昭:“……哥哥高兴就好。”

    雪女估计巨蟒会再度隐入山腹地下,危机解除后,各人再度行事。

    慕清晏疑心重,哪怕这幼崽真是雪鳞龙兽,也不能保证涎液真能破解易身大法。

    在他的要求下,千雪深打坐运气一炷香,从怀中掏出贴rou藏的银针,将慕清晏随意变成一位满脸横rou屠夫模样的中年猥琐汉子。

    蔡昭:……你这是挟私报复。

    慕清晏不悦,冷冷的看向千雪深,千雪深假装看不懂。

    慕清晏服下涎液后,果然全身冰冷宛如死去,片刻后就恢复原形。

    蔡昭大喜:“看来是真的!”

    新生婴儿什么最多,口水。

    rou墩墩的龙兽幼崽一咧嘴傻笑,噗噗噗的乱流口水,雪女从里屋拿出一个半尺高的大玉瓶给蔡昭装涎液,“如果只是为了破解千面门的法术,其实一点点就够了。不知道你们要试探多少人,这么一大瓶总够了。”

    蔡昭注意到话中细节,“一点点就够了?要让一个人现形,最少要饮多少涎液。”

    雪女耸耸肩:“我不清楚,不过我师父说,当年有人曾将小口一杯涎液倒入二十斤的酒坛,然后席间四五十人都现了形。”

    “什么?!”蔡昭吃惊,“兑酒可以,那么兑水也可以么?”

    “当然可以。”雪女道:“不然你以为当年千面祖师爷为什么急流勇退退隐江湖?只要雪鳞龙兽随便朝水缸里吐口唾沫,饮水者皆得现形。有这么大的破绽在,千面祖师爷还有什么好混的,自然得归隐了。”

    蔡昭与慕清晏对视一眼,千雪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直到确认雪鳞龙兽彻底绝迹江湖,我派才敢陆续出来。”

    慕清晏讥嘲一笑:“其实北宸老祖早就预见易身大法犯忌太多,迟早成为众矢之的,他临终前揭穿了易身大法的破解之道,其实是为了保护他们,可惜……”

    蔡昭叹息:“可惜北宸老祖再大的本事,也算不到人心贪婪,千面门终究难逃一劫。”

    雪女给蔡昭装了满满一壶涎液,表示这些够查验上千人了。

    两位亲长至今生死未卜,蔡昭不愿多耽搁。

    告别之际,rou嘟嘟的幼崽不住的挨蹭蔡昭,甚是依恋。

    蔡昭心中伤感,“不是我不愿带你下山,而是外面坏人太多,你还是在这里安全。唉,要不等我找回师父和爹爹,就上山来陪你吧。”

    慕清晏嗤笑出声:“算了吧,你连馄饨里没放葱花都要怨念数日,如此眷恋人间烟火繁华的人,这等清冷寂静的雪岭之巅让你住三天都难,还想长住陪它?呵呵。”

    被人揭穿底细的蔡昭脸上一红,讪讪的对雪女道:“等我得空,就来山上看你和小雪。”

    雪女嘴角一弯,似乎想起了什么:“当年,你姑姑临走前也对我师父说过同样的话。”

    蔡昭一怔。

    雪女:“可我师父等了十几年,你姑姑都再未回来。师父临终前希望再见她一面,终不可得。”她素来冷漠,难有情绪,但这话中掩饰不住埋怨之意。

    蔡昭低下头:“……我姑姑从这里离开没多久,江湖就大乱了。后来她与一个大魔头拼命,魔头死了,她也废了,缠绵病榻十几年,这雪山她是上不来的。”

    雪女神色稍霁:“原来如此,如今她身子大好了么。”

    “三年前,她过世了。”

    离去之前,蔡昭再三嘱咐雪女,“若你待腻了这里,一定来落英谷找我。”

    雪女露出淡淡的嘲意,“这里很好,我不会待腻的。人才是万恶之源,山下人间,我是永远都不想去了。”

    走在下山的路上,蔡昭连连叹气,“为了我一己之私,硬是将小雪孵化出来,也不知是对是错。如今天地间只剩它一头雪鳞龙兽,该有多寂寥啊。”

    千雪深想到自己身只影单,师门与家人皆亡故,感同身受,也轻叹起来。

    谁知慕清晏冷冷道:“你俩省省吧,雪鳞龙兽寿命极长,少说能活两百年。两百年沧海桑田,说不定哪个犄角旮旯又会冒出它的同类来,可那时候,我们的孙儿怕都成灰了——我等凡夫俗子,就别费劲担心那长命的小崽子了吧!”

    千雪深顿时不伤感了。

    蔡昭闷闷的捶了慕清晏一下:“你真不解风情。”

    行至山腰处,千雪深忽然不走了。他道:“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慕清晏长眉一挑:“你不要我的解药了么?”

    千雪深笑了,摇摇头:“那毒药是假的罢。慕少君,这一路上你恐怕早就瞧出我诸多不妥之处,谢谢你一直包容忍耐。”说着,他向慕清晏深深一鞠。

    蔡昭不解:“可是你待在这里做什么呀。冰天雪地茫无人烟的,你干嘛留着。”

    千雪深微微一笑:“雪姑娘有些话说的对,我听了颇有感悟。雪鳞龙兽也好,易身大法也罢,都是不该再现人间之物。其实我死了更妥当,可我还舍不得这副皮囊。”

    “这里是我全家曾住过的地方,留在这里,我很安心,我会慢慢把雪风雪珠的孩儿养大的。小蔡女侠,慕少君,遇到二位是我的福气。天下无不散之筵,我们就此别过罢。”

    “山下人间,我也不想再去了。”

    天色渐晚,山间风雪再起,隔着漫漫风絮飘雪,三人就此道别。

    看着渐渐远去的女孩背影,千雪深忽然高声道:“将来若是遇到有难的山客,我,我还是会救他们的!”说完这句,他抱起四只白毛小兽,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

    两行热泪从脸颊滚落,他哽咽着走进风雪中。

    有句话他放在心里,一直没对蔡昭说。

    ——谢谢你。

    谢你几次救我。

    谢你替我辩解,帮我报仇。

    谢你,一直相信我不是坏人。

    爹,娘,叔父,婶婶,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恶人。

    大仇已报,重获新生,此后余生愿护卫这座雪岭。

    善莫大焉。

    第64章

    越过早已空无一人的雪山客栈, 慕蔡二人骑上金翎巨鹏昼夜兼程,两日就回到那间竹林精舍,稍事歇息后蔡昭就要启程回九蠡山,谁知慕清晏却道:“我就不跟你去了。”

    蔡昭惊异, 这一路上这货就跟牛皮糖似的黏在自己身上, 怎么忽然转性了。

    慕清晏微笑:“成伯已将这十日来发生的事告知我了。那日你闯关下山后, 虽无人敢去杀了那冒牌货验明真假,但也无人再当他是一宗之主, 宋郁之与李文训联手将暮微宫团团围住,只准进不许去。”

    “戚宗主与令尊的人缘不错, 宋时俊与周致臻居然硬是放下本门诸事不理,于两三日前前后脚赶到了九蠡山。宗门内如今情势倒转,那冒牌货与他的手下实际是被软禁起来了,只不过易身大法着实是天衣无缝,那冒牌货咬死了自己是戚宗主, 谁也不好出头做恶人。”

    “你现在有了破解之法, 广天门与佩琼山庄自会为你撑腰, 我去与不去,并不要紧。若我与你一同上山, 被人瞧出了身份, 于你反而不利——这些道理恐怕在你心里早就滚过几百遍了, 其实你也不愿我和你同去罢。”

    蔡昭脸上一红:“我的确这么想过。”

    慕清晏安静的斜倚在竹窗旁,日近西沉, 浅红的光线软软的落在身上,眉眼清雅温柔, 他道:“该怎么做, 你心里早有计算了吧。”

    蔡昭点点头:“这一路上我都在想, 已经想好了。”

    慕清晏微微弯唇:“你很聪明,主意又正,我相信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嗯。”蔡昭一手搭在门边,“那…那我走了哦。”

    “走吧,自己当心。”

    蔡昭低着头,拖着脚步,缓缓转身。

    “昭昭。”慕清晏忽出声,“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蔡昭倚着门框歪头,片刻后才道:“……你为什么问雪女的师父是男是女啊?”其实她哪有什么要问的。

    慕清晏笑了,“因为,我以为雪女的师父是你姑姑的心上人。”

    “胡说八道!我姑姑有婚约的,她与周伯父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你少说这些没凭没据的话!”蔡昭嗤之以鼻。

    “我知道没凭没据,不过我就是觉得你姑姑心中另有所爱之人。”慕清晏道。

    蔡昭奇道:“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慕清晏静静的看她,“但凡有几分心气的,都不能那么轻易的让心上人另娶。换做我,若真有放手的那么一日,那一定是此生最后一面。”

    蔡昭慢慢挪开目光,觉得今日的夕阳特别刺眼。

    慕清晏侧头轻笑一声,“可你姑姑不但痛快的劝周致臻娶了自己年少时的对头,此后十几年还常来常往,相处融洽——这合乎情理么。”

    蔡昭咬唇:“你不能以己度人,我姑姑是那种特别豁达大度的女子,旁人看来天大的事,她不过一笑置之。”

    慕清晏忽然沉下脸:“豁达大度有什么好,我就喜欢小心眼的,越小心眼越好!你赶紧走吧,再不走就天黑了!”

    本来是洒脱离去,结果最后几乎是被赶出竹林精舍的,蔡昭觉得慕清晏这人真真喜怒无常到了极点。

    气归气,她不敢耽搁大事,提气一通狂奔,终于在天黑前进了青阙镇的城门,然后摸进一条偏僻小巷中的民居内,偷溜进后院闲置的一间杂物屋子,撬开三块墙砖,找到翡翠留在那里的易容匣子后,游鱼一般溜了出去。

    风云顶上戒备森严,来往弟子不但需要令牌,还要辨认面目。

    蔡昭暗中观察片刻,打晕了一名正要过崖的广天门弟子,将他拖到树林中扒掉外袍,然后就着月光将自己易容的与他七八分相似,再穿上他的外袍,拎上他的令牌。

    她这点易容术只能暂时瞒骗,碰到熟人立刻露馅,幸亏这几日广天门与佩琼山庄来了一大堆弟子,风云顶上的值守弟子与这被蔡昭打晕的人不过寥寥数面,加之天色已黑,于是放了她过崖。

    上了万水千山崖蔡昭如鱼得水,轻松摸到各大厨房,发现厨子们正在准备宵夜。从他们的抱怨中,蔡昭听出自打宋大门主上崖后,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对着那冒牌货,企图看出破绽,于是点心宵夜不免频繁。

    真是瞌睡遇上送枕头的,蔡昭十分顺当的往预备宵夜的食用水缸中倒了些许涎液,再给茶水间的水缸里倒了点,最后溜去垂天坞找可靠的宋三师兄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