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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颢天玄宿是悄悄来的,悄悄来了,见一见人,离火无忌比从前更少言,走了一会儿,河边山风很大,吹散了声音。 “苍苍说,到了夜里,长孤溪就很冷,都是你陪着他才能睡得着。”颢天玄宿忽然说了一句:“他下个月生辰,过了这个生辰,十岁了。” 离火无忌不由微微侧过头。 “十年了。”颢天玄宿低柔的说:“无忌,你还是孤身一人。” 离火无忌牵了牵嘴角,浮起一个不怎么温和的笑:“十年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兄。” 颢天玄宿淡淡道:“十年的时间,我才敢来见你。”他自承软弱,半点没有激烈的情绪,离火无忌忍不住侧过去认认真真的看了他一会儿,颢天玄宿也不回避他的目光,慢慢道:“五年前,你来星宗之时……等了很久。” “三天三夜,”离火无忌垂下眼,睫毛轻轻一动:“原来师兄还记得。” “我没有见你,”颢天玄宿苦笑道:“而后,你将苍苍送到星宗,苍苍……丹阳说,你要我收这个孩子入门。” 离火无忌嘴角颤了一下,讽刺一瞬间冒出尖锐的形状,又漠然冷淡下去。 “师兄以为,我为何要这么做,”离火无忌不再看他,冷然的说:“苍苍是我的骨rou,是我生下来的孩子,为何我要送到星宗,让你收他入门。” 颢天玄宿慢慢道:“你和逍遥游,仍是不长久。”离火无忌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来,颢天玄宿没说错,他和逍遥游好过了,好过了也不长久,到头来,孤身一人,长居野地。 离火无忌不想应付他了,单刀直入的说:“我不想苍苍参加天元抡魁,星宗人才济济,还请师兄不要将他推上去。” 颢天玄宿忽然笑了:“你不想他参加,为何要送他来星宗?你送他来星宗,要我抚养他,教导他,却连留下来,与我叙旧的耐心和应付都没有了。” 离火无忌心底一惊,转过去看他,颢天玄宿静静的凝视他,那样若有所思的神色,仿佛在衡量,在思索,在萌发一星若有似无、太过脆弱的期待:“无忌……” 离火无忌忍耐的闭上眼睛。 手拂过他的脸颊,一点点摩挲轮廓,离火无忌要用尽全部的忍耐,才能在埋入熟悉的味道和气息之时不逃开,不反抗温热温柔又不容他抗拒的拥抱,他闭着眼睛,像一只早已撞死的鸟,冷硬的回暖不了。 “前几日,有人说……苍苍和我颇有相似之处,”颢天玄宿竭力用平稳的声音慢慢说:“苍苍和你很像,眉眼都像,可他竟然和我有一点相似……我是不是……” “不是。”离火无忌粗暴的打断了他的想象。 颢天玄宿的声音一下子停了,深深吸了口气,放开了手,离火无忌眼底的光是冷的,甚至是痛恨他一样的神色。颢天玄宿默然片刻,回归淡然,轻轻道:“是啊。” 离火无忌看向河面,秋天的热很短暂,隐隐有了黄昏逐云的暗淡,颢天玄宿转过身,叹息得若有似无,轻盈平静:“无忌总不会让我如愿。” 离火无忌低低笑了:“五年前,我在星宗外等你三天,是你不见我。再往前面说,师兄,十年前我本来没打算走,也是你先放手的。十年过去了,你释然了,我们可以再来一遍,试试能否长久了?” 颢天玄宿并不生气,离火无忌说中了他的心事,在剑宗里,他察觉了离火无忌就在附近,和无情葬月在一起。 十年了,他也没有忘记,看着苍苍的时候,心里总是忍不住想,也许小时候的宁无忧就是这样。无忧无虑,扑蝶追兔,苍苍很可爱,让他生不起气来。问心和无愧在旁边陪他玩,突然轻声说,苍苍和门主是不是有点相似。 颢天玄宿闭上眼睛,袖子里的手掌收紧,又松开来:“等苍苍的生辰,我派人送他下山。” 颢天玄宿体贴又克制,离开的时候也翩翩风度。离火无忌一时间默然,太久没见面了,他又低估了颢天玄宿的威力,这个人总有办法把他的防备化解于无形。 离火无忌心里空落的厉害,默默回到屋子里,酒窖里堆满了酒。一个人喝酒有一个人喝酒的好处,从秋天就开始冷了,不喝酒如何能过。 晴雪最后一个走,噙着眼泪:“先生,你要保重身体。”离火无忌对着她笑了笑:“你们也是,都要保重,真有什么事就来找我——虽是无用之人,能帮一点是一点。” 这话说出来,晴雪更不想走,依依不舍了一会儿,离开时带上了门。离火无忌的笑容随着关门的声音消失了,他烦恼的撑着脸颊,半天没做声。 门悄悄推开了一点点,离火无忌没反应。 飞渊悄悄跳进来:“前辈?”她试探的小声说。 离火无忌端起酒,喝了一口,飞渊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十分糟糕,默默的站在旁边。过了一会儿,离火无忌好了一些,揉了揉鼻梁,飞渊小心翼翼的说:“晴雪jiejie说,你要关了垂丝堂。” “你来做什么?”离火无忌抬了抬眼睛,声音有些沙哑。 飞渊一下子扬起笑容,道:“前辈,飞凕师兄的病……”离火无忌喝了口酒,没回答,飞渊又坐下来,左顾右盼,拿了茶杯,离火无忌夺过茶杯翻过去:“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飞渊笑道:“我快十八岁了,喝酒早喝过了。” “和外面人喝酒,你就不知道害怕。”离火无忌冷冷道:“归海寂涯稳重威严,你可不像他。” 飞渊吐了吐舌头,道:“飞凕哥哥说,前辈脾气好得很,飞渊才不会害怕。”倒了酒,喝了口,惊了一下:“这酒……” 离火无忌酿的酒泡了很多药材,口味和别的酒自然不同,一股子药味,飞渊苦着脸喝下去了,浮起晕红,离火无忌满肚子的烦心事,剑宗宗主的女儿瞎胡闹,教他没法子静下心来好好想。 “前辈,刚才……”飞渊晕晕乎乎的说:“我看见了……” 离火无忌没什么反应,只顾喝酒,飞渊头晕脑胀,只觉得那一幕,那个星宗宗主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她趴在桌上,打个酒嗝。离火无忌一杯酒端到唇边,停住了。 外面又有人来了。 飞沙走石,震动不轻,飞渊抬起头来,离火无忌开门出去了。外面传来了声音,是一个爽快的男人的笑声。她用力一拍脸颊,飞渊啊飞渊,不要乱想,现在重要的是求人救飞凕师兄。 “剑宗宗主的女儿,她怎么在这里?” 千金少笑嘻嘻的扛着刀,飞渊惊了一跳,刀宗宗主她还是认得的。笑残锋,千金少,刀宗危难之时一肩挑起宗门生死,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千金少一边说话,让了让,离火无忌看着他身后,说了一句:“为了无情葬月来的。”千金少哎呀一声,那笑容忽然多了几分感慨,让了让:“徒弟仔,快进来,你二师叔的酒要叫人喝完了。” 一个温温吞吞的声音慢慢说:“师父。” 离火无忌往后退了两步,狼狈的别过脸:“千金少,你真会胡闹!”他说刀宗宗主的语气,没半点尊敬,千金少进了屋子里,身后冒出个腼腆白净的少年人:“徒弟仔啊,这是你二师叔,快讨他的见面礼,哦对了,剑宗的小姑娘也在。” 飞渊站起来说:“刀宗宗主,唔……这位?” 腼腆白净的少年人很有礼貌,道:“在下夜雨凋枫,戚寒雨。”飞渊赶紧端一端稳重的架子,学他那样说话:“郁剑须臾,飞渊。仙舞剑宗出身。” 千金少哈了一声,背上就挨了一巴掌,离火无忌拍着他的脑袋拉进了隔壁房间,飞渊看得愣住了,再看看戚寒雨,也呆住了。 “我忽然想起有事……”飞渊眼看这场面不适合呆下去了,夜雨凋枫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嗯了一声。 千金少没一会儿就出来了,离火无忌神色时时变幻,没了飞渊,他沉住气,看向戚寒雨:“夜雨凋枫。” 千金少:“别叫的这么生疏,大师兄都叫他小雨。”戚寒雨被师父一说,慌了:“这还是小时候……” 离火无忌勾了勾唇角:“寒雨,都坐吧,留下来吃饭。” 这顿饭吃得久,千金少还要喝一会儿,先打发坐立不安的戚寒雨回去了。离火无忌喝酒时说的不多,大多是说无情葬月和那个戚寒雨没见过面的小师叔风逍遥。 千金少打发徒弟要走,离火无忌拦了一拦,从后面包了两条腊rou,拿了一包麦芽糖一坛酒和一个玉佩,醉醺醺的说:“见面礼总要的,见到大师兄……叫他少喝些酒。” 醉鬼叫别人少喝酒,千金少在背后笑了一声。戚寒雨鼓起勇气说:“谢谢二师叔。”离火无忌越发笑了一声,道:“去吧去吧,小雨。” 戚寒雨涨红了脸,红到了耳朵根。 他走得快,没回头,也没看见二师叔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 千金少带着戚寒雨来长孤溪,自然是为了让二师兄看一看这孩子。前两年离火无忌忽然找了个理由,弄得师叔很狼狈,师叔是个糊涂人,仗着辈分没少埋汰大师兄,千金少没料到这一手,但也没表示什么意见。 离火无忌包了些百酒丹,包着包着,忽然停下来:“你来找我,总不会是为了天元抡魁?” 他一想到这个,眉毛拧起来:“千金少,你不会是想让……” 千金少哈哈几声:“二师兄,师弟什么话还没说呢。” 离火无忌哼了一声,继续包好了药,放在旁边,继续坐下来喝酒:“大师兄也不会答应。” 千金少品了口酒,又轻轻叹了口气:“徒弟仔过得不容易。” 离火无忌默然片刻,道:“谁又容易了。你不也撑得辛苦,少年时受些磨砺不是坏事,看破了不过几句闲言碎语,师叔上下折腾,天天找你吵架,你何曾介意过。” “二师兄说的是,我一生卑鄙千金少,还怕别人几句口舌是非。” “说自己卑鄙的人,卑鄙不起来。”离火无忌眼前晃来晃去,是戚寒雨那微微垂首的腼腆模样,事到如今,他没什么资格去指手画脚,千金少会是个好师父,他很放心。 “二师兄,无情葬月还能救么,”千金少放下酒杯,离火无忌摇了摇头:“在我这里,救不了。” 千金少看着他。 离火无忌说:“你为了小师弟想,我难道不想?都十几年了,飞凕撑到现在,都为了他义父的冤屈,这口气撑到现在,已经……” 千金少唉了一声:“刀宗就剩这么几个人,我怎么能不想。”离火无忌顺着他的话说:“总会慢慢好的,只要不……”他又看了一眼千金少。 那是一瞬间的事,离火无忌就明白了,千金少真的是为了天元抡魁来的。 他暗暗叹了口气。 “你为了我们做了这么多事,三师弟,我感激你,”离火无忌轻轻道:“可唯独天元抡魁这事,大师兄不会答应,我也不会答应。” 千金少拐着戚寒雨入了刀宗,是三年前的事了。可他混到大师兄旁边,趁着师兄出门打渔的时候教小小的孩子练武强身,可就是更早以前的事了。 西江横棹一个人可以不在意,但他有了儿子。儿子总要长大,总要有想法,去刀宗是个没法子的出路,去之前,他就把儿子按住肩膀,一点一点掰碎了当初的事。 知道是一回事,入了刀宗,经历过了是另一回事。 戚寒雨带着腊rou和酒、麦芽糖和玉佩回来,桌上油滋滋的一片,煮了红烧rou,秋天冷得快,rou冻出了乳白色的油。戚寒雨解开了油纸,腊rou挂到厨房上面的钩子上,麦芽糖掰碎了,又用刀柄在油纸上一下一下戳碎了,碎末倒在早就空了很久的糖罐子里。 酒是他爹喜欢的,不用特别收起来,他松了口气,放在外面桌子上。还有玉佩——这种东西对他太陌生,拿在手里一会儿,手指顺着花纹摸下去,轻轻咦了一声。 雕刻的是枫叶之纹,这倒是很巧合。 戚寒雨没有红绳,本想系在刀柄上,可他要练武,怕碎了,索性先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去厨房生火热菜。 火烧着了,菜上锅了,门吱呀一声。 “爹亲。” 戚寒雨擦擦手迎出去,西江横棹看到了桌上的酒和玉佩,皱了皱眉头:“千金少又使唤你了?” 戚寒雨不说话,端了碗筷出来,玉佩搁在桌子上,西江横棹看着碍眼,扔给了儿子:“要这个何用,下次去当了。”他揭开了酒坛红封,戚寒雨默默转过身去,去厨房端菜。 西江横棹坐在桌边,酒倒在了碗里,他一动不动的皱着眉,神色从来没有那么沉过,戚寒雨站在旁边不敢动。 “这酒……”西江横棹一顿,硬生生的打了个转说:“你也来喝。” “噢。”戚寒雨小声说:“师父去见了二师叔,二师叔给的。”他坐下来,倒了一点点,酒不辣,漫着药味,西江横棹喝了一口,停一会儿,再喝一口,菜一口没碰。 一坛酒不够多,西江横棹喝得凶,没一会儿就到底了。戚寒雨想了想,下次还是要趁着集市买酒存一些,他现在入了刀宗,买酒的时间就不多了,一次多买一点爹亲才够喝。 “玉佩别当了。”西江横棹生硬忽然说:“好好收着。” 戚寒雨惊讶了一下,他爹已经起身归了碗筷,到厨房里忙活去了。戚寒雨低下头,又喝了口酒——真有这么好喝? “还给了你糖?” 戚寒雨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嗯,放罐子里了。” “……”西江横棹看着旁边的油纸:“明天送鱼过去,再要两坛酒回来。” 戚寒雨:“……哦。” 少年人硬着头皮想了想,为难的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