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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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里弥漫着血气,昏暗的屋子里,戚寒雨慢慢阖上眼睛,脑袋猛地抬起来,他惊醒夜半,下意识看向了床上的人。昏昏沉沉的夜里,满脸痛苦的爹亲似乎喃喃说着什么,戚寒雨看了一会儿,起身倒了杯水。 月色很冷,师尊在外面睡着,戚寒雨难得犯了一次倔,要回到家里——周围一切好像都还是之前的模样,突然之间,爹亲就成了无常元帅,又是那样的一瞬,他忽然失去了走过去的权利,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把父亲带走。 “你还没有告诉我,父亲……的苦衷是什么。”戚寒雨垂头,喃喃道:“哪有这样的,说了对不起就不用管吗?说了有苦衷,就不认我了吗?爹亲,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 千金少不知何时醒了,神色复杂的看着乖乖巧巧的徒弟,又看大师兄,断了一条手臂,昏迷不醒:“徒弟仔,大师兄他……想用死了结一切。但我宁愿他这样活着,外面再多的麻烦,总有办法解决。二师兄……二师兄也是一样,他只要活着,总能回来的。” “嗯。”戚寒雨低声道:“等我赢了天元抡魁,就能让父亲回来了。” 天元抡魁日期已定,回来的路上,归海寂涯不时注意身后的霁云,霁云神色惨淡,恍惚难安。在那一刻,种种猜测都过去了,每一条都让他越想越后怕,加上西风横笑当时的惨状,不仅让他心神飘忽,难以安宁。 “霁子。”莫离sao悠悠一声。 霁云回过神来,微微低头,归海寂涯岔开他心事,道:“师弟,以你所见,颢天玄宿此人如何?” “实力强劲,殊为可怕。”莫离sao的语气一点也没有所说的那样郑重其事,他一向如此,归海寂涯又转而问霁云:“霁云,你感觉如何?” “我……”霁云犹豫了一下:“我没事。” “以你的年纪,这么快恢复,已算不差。”莫离sao温和的表扬了一声。又过了片刻,才若有所思:“也不知那人为何,偏偏在此时此刻,做出如此举动呢?” 归海寂涯刚刚心底里感慨了一句师弟的知趣,现在一口血梗住,淡淡道:“天元抡魁在即,此时此刻,不该关心别事。走吧。”霁云微微一震,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第二日中午,霁寒霄就来了。虽然他常常不请自入,这一次,霁云正在花园里练剑,霁寒霄一见他剑法,便知道为了昨夜之事,难以安怀。 “你若输了天元抡魁,那昨夜西风横笑父子,就是我们父子两前车之鉴。” 霁云一颤,下意识道:“不会的!宗主对我很好!” “千金少对西江横笑一家不好么?”霁寒霄冷冷道:“你天真不知世事,归海寂涯此人我很清楚,心口不一……”他正要说下去,莫离sao缓缓来了,很认真的与他搭话:“飞犬师兄脸正浓眉,严肃寡笑,想来是行事正派之人,不会跟你们玩两面功夫。” 霁寒霄无语了:“想不到你还会看相,那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莫离sao端详了他一会儿:“受过伤之人。” 霁寒霄冷笑了几声,走到他面前,没想到莫离sao仍然看着他,还在说下去:“对嘛,多一些笑容,你会发现世界不同。”手轻轻一碰,霁寒霄走过他身侧,低沉道:“再一次打败西风横笑,你很愉悦吧。” 霁云追上去:“父亲!”他还有一肚子疑问。霁寒霄走得很快,显然不想多说,霁云停了下来,莫离sao安然道:“霁子,该练剑了。” “师父,父亲他……与你说了什么?” 莫离sao道:“嗯,我想他应该是向我表达祝贺。”霁云怔了怔:“祝贺?”做儿子的如何不知,爹亲绝不是这个意思。纷乱思绪之中,霁云不由转身,道:“师父,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你与西风横笑对决的当下,是什么感觉?” “发挥实力,”莫离sao道:“是对他的尊重。” 霁云微微一怔:“难道,你不担心自己会输?” 莫离sao明白了,昨夜之事,霁子颇感压力,他一向天然,答案也天然:“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专注眼前,别去想没发生之事。人生,不是只有胜负。”他虽不曾说到其他,霁云恍然一醒,无论是西风横笑,还是药师和爹亲的事,如今都不该是他紧抓不放之事。 “嗯。我继续去练剑。” 五日的时间,一转而过,就剩下两日了。这一日夜间,颢天玄宿隐隐察觉微弱的信香起伏,这信香的气息又有所不同,幽幽透出寒冷的死寂,高寒月夜,也是一样缥缈难明。 离火无忌躺在床上,神智昏然,眼前一点光芒轻轻摇晃,许是过了很久,也睡不过去了。他微微侧过头,手臂被什么压得酸麻疼痛,一看,视线渐渐清晰。 苍苍一回星宗就躲了起来,天雨如晴找到了他,方才得知发生之事,天雨如晴很疼爱这个孩子,正要将他带回去安慰一番之时,丹阳侯来了。 “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纵然求死,也不能一雪前耻!”丹阳侯让苍苍自行选择,是跟他练功,还是和舒远心一起,苍苍害怕的跟着丹阳师叔走了,也许比起可怕的师叔,失败的下场会可怕得多。 除了练功,休息的时刻,苍苍就躲在屋子里,睡在床边。一连三日过去,空气中信香寒冷,于他这个孩子来说却是熟悉依恋的味道,最能让他安心,因此丹阳侯也不强求,任由他在这一处任性。 离火无忌醒了片刻,喉咙里疼痛如火灼。他浑身上下的触觉都似乎变得强烈,浑身都着了火一样,那痛觉越来越强烈,直到一只手轻轻拂过他额头,贴在他额头上。 他咕哝了一声,睁开眼睛,勉强看向那个人。 “要喝水……是么?” 水流入唇边,却也隐隐带着刀背磨过一样的钝痛,离火无忌顾不得别的,狠狠喝了一些水下去,喝的太急了,那个人缓缓道:“不急,若是不够,我再倒一些。” 距离天元抡魁,具体来说也不过一日多一些的时候,离火无忌昏昏沉沉醒了过来,吃了小半碗粥,苍苍在旁边,一时间想说什么,又沮丧的垂下头。 “苍苍,上来休息吧。”颢天玄宿温和的说。 第二天一大早,苍苍醒了过来,左边是还在睡着的爹亲,右边是师父。他夹在中间,小心翼翼从床尾爬了下去,跳下床去,颢天玄宿看了他一眼。 “师父,我去练功了……” 苍苍说的很忧郁,颢天玄宿点了点头,道:“不必多想,专注眼前之事。” 苍苍走了,颢天玄宿收回了目光,才察觉身边的人在看着他。离火无忌睁开了眼睛,褐色的眼珠微微颤动,颢天玄宿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无忌,你可能说话?” 离火无忌怔了一下,张开唇,过了片刻,徒劳的闭上了。他点了点头,颢天玄宿隐约能察觉他此刻心情不同寻常,既无起伏,又无波动,轻轻道:“你若想睡,不必勉强起来。” 离火无忌皱紧了眉头,想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索性鸵鸟一样埋在他身边,颢天玄宿看着他不愿想起的模样,轻轻把他揽在怀里,离火无忌挪了几下,枕在他胸口,抬头看了看他神色,又安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这几年下来,不在这一两日,颢天玄宿对于此事不如旁人那样执着,他担心的是覆舟虚怀——再拖延下去,覆舟虚怀可以做手更多,唯有提前,能逼迫覆舟虚怀出手,显露痕迹。 这一日过去,丹阳侯带门人,颢天玄宿携天师云杖和苍苍,浩浩荡荡出了门去。天元抡魁来了。 离火无忌坐在屋子里,过了一会儿,下了床,翻找针线,又打开了柜子,找了颢天玄宿的衣服,一件件摆在旁边,围成了一圈,他坐在圈子里,找了一件内衫,撕坏了一个口子,再拿了针线慢慢缝补撕口。这歪歪扭扭的口子自然不如原来的好,离火无忌抱住衣服,脸颊蹭了一会儿。 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了,又换上了颢天玄宿的衣服,然后抱着一堆衣服,躲在床上。那些衣服实在不够多,勉强围成了一个圈,把他包围了起来。 他盖着被子,蒙着脑袋,躺在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好像很温暖,会把他吞下去,什么也不用想。离火无忌闭着眼睛,搂紧了枕头,只是那黑暗里隐隐约约,好像有一个声音哭着,哭的厉害了,连连打嗝。 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沿着若有似无的信香,一群人在远处围着,离火无忌一下子看见了丹阳侯,顿时毛发倒竖。等他看清楚天雨如晴背后的苍苍,他呼吸都快停了。 苍苍身上冒出难受痛苦的味道,哭得一塌糊涂,身边的人都在围着他。离火无忌低声道:“大师兄……”隐隐约约,那些人冷笑着:“废物!” “刀宗之耻!” “失败者!你怎有脸回来!” “天雨如晴与问心两人,欲包庇苍苍,众弟子听令,拿下!” 离火无忌心底陡然凛冽,丹阳侯身后弟子,一道掌力直袭而来,逼退天雨如晴数步。一瞬间,离火无忌忽然心口剧痛,他掠到苍苍身边,信香夹杂,颢天玄宿便在不远处,分星拨两的掌印从天而落。 人群散开,颢天玄宿缓缓而来。 事情不过二三,处置停当,这还是第一次,颢天玄宿用掌门人的身份令师弟闭门反省。离火无忌从浑浑噩噩之中惊醒来,苍苍身上的气息已然混乱——他要分化了。 想到这里,离火无忌看向不远处的颢天玄宿。 隐隐约约,他能察觉这个气息与自己的纠葛更深,如今的失望怅然,竟能如此清晰。颢天玄宿对丹阳侯的怒气之中,更多的是担忧丹阳侯走入歧途,不能开释自身——离火无忌搂紧了苍苍,一时间回过神来,道:“苍苍,我们回去。” 颢天玄宿微微侧身。 屋子里一团乱麻,苍苍浑身发热,陷入分化期的症状。他哭得伤心极了,离火无忌暂时离开,让颢天玄宿安慰这孩子,他只在外面听着,没有走远。 大师兄死了……这个事实终于从心底缓缓浮起,那一夜,那飞溅的鲜血,断臂,和诀别的回望。离火无忌虚弱的咳嗽了一声,靠在墙壁上,这一靠,身后的寒冷都让他瑟瑟,寒意比以前更深重……他的触觉变得更敏锐了。 也许不止是触觉。 离火无忌绕过周围,单凭另一种信香,足以让他确定自己的推测……与其说是触觉,倒不如说是之前颢天师兄的信香破坏了他的感知,如今感知恢复之时,更胜过从前。从前他已经是对这些气息敏感至极,如今连带其他感官都如血rou暴露于烈风之下,静静燃烧痛楚。 静心房,一门之隔,离火无忌停了下来。 “我能进来么,丹阳师兄?” 许久,没有回答。离火无忌推开了门。 “哼,何必多此一问。”丹阳侯睁开了眼睛,难掩怨怒。 离火无忌背身掩上了门,看向他片刻,言语仿佛叫他生涩陌生,说一句话,也十分的痛苦。但这样的痛苦又让他有一种尚且活着的感受,离火无忌看了他片刻,直到丹阳侯不耐烦了:“来了又吞吞吐吐,有话直说!想来为苍苍讨一个公道吗!” 离火无忌摇了摇头,沙哑道:“不是。是我想来,为了当年之事……道歉。”丹阳侯一怔,却道:“你说什么?” 当年之事……在九天银河的秘处,他引诱丹阳侯暂时染醍,在那之后,又上门“解释”,在颢天玄宿的调和之下,当时他全身而退,但这后患,在他怀孕后不久,又报应在孩子的事情上。 “我早该道歉,早该跟你说一声对不住。只是我一直……不喜欢你对我的种种做法,”离火无忌看向香炉袅袅:“这些年,你对我没有好过一次,也许,其中也有我自作自受,活该如此。” 丹阳侯神色一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离火无忌闭上眼睛,颓然吐出一口气来,道:“当年我之所以引诱你,正是知道你表面冷硬,心底却对家人情意深长,后来对星宗、对颢天师兄也是如此。丹阳师兄,我明知你对我有情,利用你说不出口,至你痛苦,这是我当年无知,你恨我多年,我也没少受后报。” “哈,你也知道无知二字怎写!” “我知道。”离火无忌一句话堵死了他,才道:“那师兄可知道吗?纵然你对我有情,若这情只让人痛苦,只让我倍感压力,有情无情,如何区分?你对星宗付出,对颢天师兄关心备切,所做的种种都是为了星宗,却只让同样和你一样守护星宗的人,难以承受你的好意……” “住口!你又懂什么!”丹阳侯恼怒道:“你不是星宗之人,心在刀宗,为西风横笑赴死不顾,你可曾想过师兄,想过苍苍!” “我想过。”离火无忌低低道:“想到最后,无论如何,都要对不起别人。不是师兄,就是别人,不是苍苍,就是其他孩子。丹阳师兄,爱一个人,却要伤他至深,我如何不知道……大师兄走了,这一世我都过不好,我负了别人,只因为,我不想负了我自己。” 丹阳侯眼皮重重一跳。隐隐约约,他听出来了——离火无忌还不知道,还不知道西风横笑没有死。 “你……你多保重。”离火无忌静静站了起来:“若你不想骂我,我就要走了。”他顿了顿,又道:“你骂我打我,我不在乎,但你若还要打苍苍,我受不了。将来星宗容不下他,我就接走,免他平白惹你生气。” 丹阳侯冷冷道:“你去何处,又打算做什么?” 离火无忌打开了门,苦笑道:“还能做什么……处理后事,披麻服丧。你和颢天师兄,也别再吵架了。多说一两句贴心话吧,谁都爱听……总比没法说时后悔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