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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五章 一篇柴米夫妻言,道尽人间烟火气

    唐指挥在海上漂,而大明皇帝在京师听说书人说书。

    确切的说是大明军从辽东凯旋,朱祁玉、于谦和李宾言出门听说书人说书,听的是《水浒传续编》。

    朱祁玉的身份依旧是山东豪商,崂山黄氏,出手不算阔绰,但是能得雅间,今天这场出行,也不是有什么热闹可看,单纯就是和于谦、李宾言说说话。

    情分情分,一来二去才有情分。

    这京师的腌臜之地,朱祁玉还真不喜欢去那些个青楼,唱的词曲太过高雅,他也就去过一次,懒得再去了,反而喜欢这市井气的茶社,说书人的馆子,这些个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却最是招皇帝待见。

    这青楼里,净是些衙内们为了个娼妓争风吃醋的戏码,实际上呢,那娼妓不过是个由头,衙内们争的是家门高低。

    这有什么好争的?

    有本事去海上,真刀真枪的拼他一下,看看谁弄的地盘大、谁弄的阉奴多、谁家的种植园多,哪还用为了个娼妓争风吃醋,弄的满身sao腥?

    去海上拼,靠的是实力,拼不出来,那是没本事,拼出来了,这衙内们长面子,大明也多掠夺万方几分,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这说的当真不堪入目,皇爷爷居然喜好听这等话本?”李宾言稍微品鉴了下台下的曲目,也是一愣,他不知道陛下为何要带着他听这种瓦舍里的说书。

    于谦恨不得踹李宾言两脚,这都外放十三年了,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什么叫皇爷爷喜好这等不堪入目的话本。

    什么话!什么话这是!

    朱祁玉倒是不在意的说道:“不瞒你说,咱还就好这口儿,俗,俗不可耐,李大官人要不要再好好听一听?”

    李宾言认真听了听,这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越听便越听出了所以然来。

    这说书人说的《水浒传续》单单将武松、武大郎、西门庆和潘金莲这段摘了出来,做了延伸,这段话本里,少不得那些个下三路的事儿,百姓们就是听个热闹,可是李宾言却听出了门道来。

    “啪!”说书人惊堂木一拍,算是给上文做了个总结,而后抿了口茶,继续摇头晃脑的说道:“上回说道,这西门大官人西门庆升了官之后,就对着当年结义的十位兄弟不理不睬,这结义兄弟白赉光求告上门,西门大官人避而不见,而后实在是躲不过去,见了也是冷言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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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结义兄弟白赉光走后,西门大官人将家人平安一顿狠打,只因这平安放了白赉光进了家门,让大官人失了义气。”

    “当初这西门大官人还是个泼皮无赖之时,结义这十兄弟,便是西门大官人左膀右臂,眼瞅着西门大官人发达了,这十位兄弟变成了累赘,这十个累赘里,便有这么一位,名曰:常峙节。”

    “话说这常峙节,人称常二,这街上的游坠之民,见了都喊一声常二爷,这虽然是二爷,可是过得可真是清贫,家里无房,只是赁来的,这房主讨要房租,二爷跪下给人叫爷,着实唏嘘。”

    “常二爷这眼瞅着银子不凑手,便又到西门大官人这里化缘,西门大官人好巧没躲过,只好拆借了十二两银子给了常二爷。”

    “啪!”

    “话说常二借钱回家,这刚进门,这浑家便骂骂咧咧吵吵嚷嚷的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骂着:这梧桐落叶—满身光混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婆娘饿在家里,吃饱喝足带着一身酒气千欢万喜把家归,嘿,可真是不害臊。”

    “常二还没说话,这浑家继续骂道:房子没得住,房主讨房租,受别人酸呕气,只教婆娘耳朵受用。”

    “常二只是不开口,任由浑家骂完,轻轻把这袖子这么一抖,将那银子都抖露了出来,放在桌上,排成一排,扬眉吐气的说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听你响当当,当真是无价之宝!只恨自己没口水把咽你下去,你若是早些,我岂能受这荡妇这几场鸟气?”

    说书人只是喝了口水,看着台下的人乐呵呵的模样,继续说道:“那妇人,眼神明明看着这一排十二两的银锭子,喜的扑上前去,看着这银钱,眼里便只有这钱了,哪里还顾忌这常二脸色?”

    “常二眉毛一挑,嘴角一歪,便言语道:你生世要骂我这汉子,见了银子就亲近哩,我呀,明日就把这银子拿去置办衣物去,自去别处快活,再不和你鬼混!”

    “那妇人听闻常二如此说,立刻就将银子拢在了怀里,到底是有婚书,明媒正娶的妻,妇人拢着银子,笑着说道:我的哥,我的爷,说什么生分话,端的是哪里来的这些银锭子?”

    “常二这还生着闷气,跟西门大官人拆借怎容易?这酒穿肠子胃穿心,浑身酒气,这肚子里无一粒米、更无一根菜,只有一肚子的酒,这回家刚进门就又受这妇人鸟气,自然是闷闷不乐。”

    “妇人拢着银子,这勐地便哭出声来,泪在掉,这话也没落下:我的哥,我的爷,难道你便怨我不成?我和你成了家,既无居室,也无定业,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先是买房安身,再弄个米面铺,安家又立业何必在街面打混?我做你婆娘六七载,可曾让你当了龟公带了帽?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

    这说书人说的有失花儿,这花到底是什么,在场的人人尽皆知。

    说书人稍微停顿后,再次开口说道:“常二心里仍然有气,不开口,不揪不采,这妇人一散银子,往地上一坐,撒起泼来,厉声的骂着:你这狠心郎,妇人家也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就怪我话多。你今日有了银子不睬我,任谁说,都道你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你不是!”

    “常二终究是叹了气,坐在条凳上,看着撒泼的妇人没了脾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仅凭这方寸之地,就可以把天下男人发作!”

    “妇人一听此言,面色立变,站起身来,奔着房柱便将要冲了过去,常二见状大惊,勐地窜出,这婆娘撞到了常二怀里,这一哭二闹三上吊,诚不欺人,这常二是泼皮无赖,都被治的毫无办法,倒是好生一番劝慰,算是稳住了婆娘。”

    “常二右手袖子一抖,便是三两羊rou,带着血,他虽然吃了酒目眩神迷,但还是买了rou,常二手一指门口,一袋米倚着门槛儿,这便是常二从大官人府上出来的时候,到集上买回家的食儿,他囊中空空,若是有了银钱,还是想着婆娘的。”

    “婆娘一看米一看rou,终于是破涕为笑,拍了一下常二,道:这块羊rou,又买它做甚?何其浪费。”

    “常二笑道:刚才你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rou,你岂不是要切了我吃去?”

    “婆娘看到了米,看到了rou,再看着散在地上的银子,仍委屈道:常二你这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

    “常二一听,嘿,能奈几何?将婆娘一把扛起,进了里间…………妇人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掉在东洋大海里去了。”

    “正是那贫贱夫妻百事衰,常峙节得银傲妻儿。”

    说书人还在讲,但是朱祁玉、于谦、李宾言,这心神便不在这说书人这话本之上了。

    “一篇柴米夫妻言。”于谦颇有感触的说道。

    这嬉笑怒骂,写的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是小人物,并且是社会上混得没饭吃了的底层小人物,写的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拍桉惊奇的大事件,而是寻常夫妻柴米油盐的鸡毛蒜皮。

    但平和的笔触,却写尽了人间烟火气,一篇柴米夫妻言。

    “这常二后来怎么样了?”李宾言听完之后,喝了口茶,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祁玉倒是把这《水浒传续》看完了,他笑着说道:“常二后来又借了西门大官人三十五两银子,开了间米面店,夫妻二人虽然辛苦,但一年就还了大官人十一两,第二年再去还,这西门大官人爱这潘金莲时,虎狼之药配酒,便死的不能再死了。”

    虎狼之药配酒,没这么吃的。

    朱祁玉看着李宾言问道:“李大官人以为咱带李大官人来听什么?”

    “世情。”李宾言俯首说道:“皇爷爷让我听得便是这世情,这到底是无基便无屋舍,新政以来,俗文俗字,咱大明的读书人终究是肯把目光看向了普通百姓的家长里短,为他们言语一二。”

    “然也!还有呢。”朱祁玉不住的点头,这是大明风气的改变。

    李宾言继续说道:“西门大官人是官僚、恶霸、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但却是做了阳谷县的理刑千户,便是那县尉,衙役的头头,当之无愧的衙蠹,这奇文,上至朝廷擅权专政的太师,下至地方官僚恶霸乃至市井地痞、流氓、帮闲所构成的鬼蜮,当真是暗无天日也。”

    “然也,然也!还有呢。”朱祁玉再次点头,这李大官人到底是不负朱祁玉的圣恩。

    李宾言稍加思忖开口说道:“钱一字,正能充饥活命,邪能纸醉金迷。”

    “大明财经事务变革至今,大明逐利之风甚嚣尘上,常二婆娘前倨后恭,没有银钱骂骂咧咧,有了银钱苦恼撞柱,这便是钱一字。这文字,yin声荡笑,嬉笑怒骂说的便是这钱色久易,我在松江府任事十三载,到底是看懂了这字里行间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也,然也,然也!”朱祁玉连说了三个然也,他对李宾言的回答非常的满意,大明正在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开海以来,这礼乐似是崩坏,但其实一种新的礼乐在悄然改变着大明。

    具体环境决定了道德的规范,伦理道德是黏土,在大变革的时代,又会变成何等模样?大明的礼乐何去何从,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呢?

    而李宾言看的清楚,便不枉费此行。

    商辂缺什么?缺的就是李宾言在地方履任多年,对大明问题的洞见,现在商辂在东北做事儿,补的也是这个短板。

    李宾言也有欠缺,他还是之前那个李宾言,不太会说话,在松江府他是松江府的青天到老爷,连江苏巡抚都得看他的脸色做事。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缺一不可。

    于谦在旁边一直乐,这么些年了,他唯一举荐了李宾言,到底是没让人失望。

    “话说回来,李大官人这风流债可不少啊,咱听闻交趾有丫头找你寻夫,这坊间传闻,你和那锡兰女王还有染?”朱祁玉问起了另外一事,多少有些疑惑。

    锡兰国王被械送大明,在松江府呆了一段时间,李宾言三戏锡兰女王的戏,都传到了朱祁玉的耳边。

    李宾言听闻皇帝闻讯,脸色通红,勐地站了起来,但是在皇帝面前,又不能失去了风度,他走了几圈,才算是把心火给卸了,无奈的说道:“我哪里和锡兰女王有染!”

    “我什么都没干,唐指挥带着一张椅子,上面写着松江巡抚李宾言南下西洋,锡兰女王被俘,就绑在那张椅子上,便有了这个传闻。”

    “这其中缘由,便是那锡兰女王许世敏本来和那国内大公斯里贾亚有婚约,未婚却有了身孕,这锡兰女王和斯里贾亚却从未同房,也赖不到锡兰副总督斯里贾亚头上。”

    “这锡兰女王,便赖那张椅子!逢人便说,怀了我的孩子!我家婆娘还给我置了老大一场气!”

    “天地良心!”

    “哈哈哈!”朱祁玉闻言和于谦互相看了一眼,便大笑了起来,朱祁玉和于谦是君臣,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笑的这么大声,除非是忍不住。

    斯里贾亚因为跪姿恭顺,已经得赐许姓,成为了锡兰的副总督,而锡兰总督便是陈寿延。

    在于谦看来,陛下其实很好说话,一次商量不行,就商量两次,当然也不会有第三次,陈寿延就是赶着第二次商量的尾巴,答应了投降,并且乔迁了锡兰陈伦坡,这地位仍然极高,西洋地面唯一总督,便是他陈寿延。

    一个小黄门进来对着兴安耳语了几声,递上了一张塘报,朱祁玉打开一看,又递给了于谦,于谦目瞪口呆的看完了塘报,哪怕是看到了那么多妖魔鬼怪的事儿,这么稀奇的事儿,还是第一次看到!

    “哈哈哈!”朱祁玉和于谦再次大笑了起来,笑的李宾言一头雾水,直到兴安把塘报递给了李宾言,李宾言才看到了塘报的内容。

    自由城总督李宾言,三媒六聘迎娶了葡王堂妹菲利帕小姐!

    李宾言眼前一黑,赶忙抓稳了扶手,他一个正人君子,怎么就跟这个有染,跟那个有染,这人在大明,一把椅子让锡兰女王有了身孕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还娶了个葡王堂妹,和葡王成了连襟?!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大官人,这是气急攻心了?”朱祁玉看着李宾言摇摇晃晃的模样,惊讶的问道。

    “没事,没事,习惯了,习惯了。”李宾言也算是看明白了,唐兴这个货,不把他害的声名狼藉,是决不罢休的。

    ……

    我李宾言一生光明磊落,从没有在室町幕府做过大老,也没在交趾和郑氏女谈情说爱,更没有和锡兰国王女王有什么瓜葛,更没有和葡王做连襟,更没有贪墨钜万,埋下无数宝藏。——《李宾言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