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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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帆贼…在大夏南方,这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代表着一支纵横江河之间百余年的著名水贼。 传说中,这支水贼有着一个永远不露出真实面目的首领,使用大刀,箭法如神,只要在水上,他就是无敌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当谈论到他时,人们总是习惯性的称之为“锦帆贼”。 对小鱼小虾不感兴趣,锦帆贼如果出动,就一定会有大型的船队遭遇不幸,会有一些身家惊人的巨商或是高贵傲慢的世家子被丢到岸上,捶胸顿足。 能够传承不绝的世家皆有一流武技傍身,拥有财富的巨商亦可以组织私兵护送,更有很多专门奔走往来,提供保安工作的职业人员或组织,但面对锦帆贼,他们皆无所施其技,百人也好,千人也罢,当遇上锦帆贼时,他们便只能选择是“乖乖奉上”还是被“强取豪夺”,在这些被掠夺的人中,更赫然包括了“晋原李家”、“公台董家”、“东江孙家”和“沛上刘家”这样的顶级世家。 这样子的行动,当然不能不召来反击,当愤怒的世家主们将手中的主力遣出时,锦帆贼自然难撄其锋,但南方诸州山深水长,大泽千里,多得是未化之地,当他们化整为零的遁入地下时,就令世家手中的大军如鼠拉龟,无处下手。 几经搏奕的结果,是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平衡,锦帆贼开始更多的将商人或是二流世家做为猎物,同时,这便使四大世家的主力不再长驻野外。 转眼已是百多年过去,固然民间时有传说,称锦帆贼的领袖是永不衰老的魔物,但站在理性的领域内去推算,锦帆贼该已传承到了第四甚至是第五代才对,至于掩藏在那面具下面的到底是怎样一张面孔,则始终没人知道。 最近二十年来,主要与锦帆贼对抗的是当朝天子亲弟,统领“平南九道军马”前来的大将军王,帝颙嗣,身为当今帝姓家族中力量兵法都仅次于帝少景一人的顶级强者,他的“平南九道军马”亦完全不同于那些已严重腐化的地方军,水军部队“渠骑沦波军”和“骆骑焦渊军”与锦帆贼展开连番死斗,同时,直属于帝颙嗣的黑暗部队“影子杀手”亦分散进入山泽,开始追杀锦帆贼的首领级人物。 …影子杀手,便是当今天下最神秘的部队之一,即使是号称“无所不知”的十三衙门,也只知道他们分由代号为“刀枪剑戟”的四名统领管理,仅效忠于帝颙嗣一人,至于他们的战力,则一直没人真正了解。 “可怕,非常可怕。” 用着非常认真的神情,那老将“黄伯”向孙无法仔细形容着影子部队的战力,作为极少数曾亲自与统领级人物交手并生存下来的武者,他的意见可说是极有价值。 “无影枪和阴阳剑一直没有出现,与我交过手的是开山刀与青天戟,两人的力量原本都未届八级,但这半年来一切都奇怪,或许会有突破也说不定。” “但他们最可怕的并非力量,而是专门为‘刺杀’所修的武学及战斗意志,以有心算无心,便是比他们强得多的武者,也很难自保。” 高度评价着对手的力量,黄伯的话锋却突然一转,表示说影子部队固然强大,四名统领也技艺非凡,但与云台精兵和五虎将相比,还是有着一定的差距。 “影子的可怕,只在于他们潜伏于黑暗当中,若果两军对阵,他们就只能sao扰,不能出列,而且二少麾下也有着杀青这样的专家在,没必要担心太多,真正需要留意的,还是他们的首领,那个大将军王。” 一般的资料中,都将帝颙嗣记录为精通兵法、治军以严,却很少亲临矢石的高统低武型的将领,固然做为武皇之弟,大家都认为他至少也应该有着水准以上的战力,但手统大军,帐中能人无数的他若果不愿,便没人能够证实这一点。 可,在“黄伯”的口中,却勾勒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 “他很强,非常非常强!” “在先后击退了开山刀和青天戟之后,我也认为很快会有更高级别的攻势,但还是没有想到来得那么快,更没有想到是那个人亲自出手。” 当天晚上,有高大的黑影出现在锦帆贼的营地外,沉默不语,仅以只拳击碎掉营门的巨石作为挑战。 “和他战了约三个时辰,我被完全的压制,刀断弓碎,没奈何之下,只有动用绳祖。” 孙无法本来一直凝神倾听,至此方动容道:“什么,连绳祖也用上了?” 黄伯重重点头,叹道:“我没办法,他太强了…” 见孙无法蹙眉思考,又道:“而且,二少…你一定要注意,我的感觉,使用上绳祖,我的确令他感到意外,但若愿意,他仍可以将我完全的击败、杀死…只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他才仅满足于将我逐走。” …… 约一个时辰之后,那黄伯方恋恋不舍而去,临去之时再三延耽,终于犹犹豫豫的道:“二少,老奴一辈子都在孙家,前后追随三代家主,有些事情或者不该我多嘴,却又实在忍不住不说…二少,你和大少之间,真得没法调和了吗?咱们孙家在南方的潜在势力其实一直很大,有些你可能都还不完全清楚,如果把‘六郡子弟’全部发动的话…”却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孙无法脸上的表情,可以令任何最优秀的说客住嘴。 直待那黄伯去的远了,天机紫薇方微笑道:“锦帆贼…听你说过好几次啦,我今天才总算见着,竟是这样的耄耋老将,真是了不起。” 孙无法微微点头,道:“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却仍是矍铄如此,见他一次,我心里也好过的很…” 顿一顿,道:“他本名黄大,是有名的江贼,后来被我祖父收了,才改名黄麾绍,因为忠勇过人,很受我祖父的喜欢,一直是贴身近卫,人称‘东江恶来’的就是他。”天机紫薇沉思一下,笑道:“是了,我倒也听说过,说他当时随孙老家主征讨江贼,护主而亡,名声很好的。” 孙无法怔怔点头,道:“是征讨不假,但他没有死,而是没身化名,以‘贼首’的身份掌握了这支江贼。” 又道:“也就是锦帆贼。” 五十年前,当时的孙家之主,孙霸先,愤怒于锦帆贼对其爱妾船只的侵袭,遂亲自出手,追杀这支江贼。 记载中,孙霸先便无功而返,仅有的收获,是令锦帆贼有所顾忌,不再侵犯到孙家的利益。 “但其实,那一次祖父取得的便是压倒性的胜利,用计分散他们后,扪入腹心,亲手击杀对方的首领并掌握他们多年劫掠累积所在,他当时极为兴奋,便想昭告四方,锦帆贼已被孙家连根铲除。” 微笑摇头,天机紫薇道:“不好。” 孙无法道:“对,当时仲翔先生随行,他也劝说祖父收回成议,须知那时的南方,公台董家如日中天,沛上刘家气焰熏人,孙家强出这个风头,没什么实惠,反而可能招祸。” 天机紫薇点头道:“仲翔先生…是当年以易法著称,又善游说的那位智士么…”见孙无法点头,笑道:“见识确然不凡。” 不仅劝说孙霸先采低调,仲翔更看出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孙家拥有一支游走在它人目光之外,便宜行事的私兵的机会。 “这样的事情,只能托付给最可信赖的心腹,而那时,祖父最信任的就是黄将军。” 就这样,黄麾绍借死藏名,改变身份成为了新的锦帆贼,并用这个名字将被分散开来的锦帆贼众重聚,因为锦帆贼总是以面具示人,所以这个计划执行起来竟是出奇的顺利,黄麾绍很快就将锦帆贼重建,而少数有所怀疑者则被他一一肃清。此后的五十年中,锦帆贼一直纵横于南方江泽之中,为孙家办了很多不方便办的事,也掌握到很多不容易掌握的事情。 “现在,已经有一些人隐约察觉到锦帆贼和孙家之间有某种联动,但一般也认为是孙家付出大笔金宝,与之达成了稍高一层的默契,谁却又能想到,锦帆贼其实一直都是孙家的另外一队家兵…” 感叹的说着,天机紫薇又道:“绳祖…是武链绳祖罢?”见孙无法点头,笑道:“本命元灵为‘虚日鼠’的神兵,听说是御天神兵当中最为灵动多变的一件,没没多年,想不到早已经出世了…” 孙无法笑道:“其实黄伯本来用的就是铁链,他做江贼时惯用两条铁链,大为有名,后来祖父收他为将,觉着终究不是阵前兵器,才劝他改练大刀。” 又道:“绳祖之得,是在我祖父手里,因为知道黄伯精于用链,觉得是天意,就专门送了给他,他又苦练七年,终于将元灵请降,因为是祖父所送,他对之非常珍重,又因为希望保留一些底牌待人,所以不是万不得已,他都不会动用,算来绳祖入他手中四十二年,总共也只六次对敌而已…”出了一会神,又道:“前面四个人,都被他灭了口,但面对帝颙嗣和玄武兄弟,他却只能凭之自保…嘿,江人代有才人出呐…” 又道:“黄伯是经老了事的,他刚才也说玄武是极认真的要杀帝象先,绝无虚纵之态…对玄武兄弟的怀疑,你总该放下了罢?” 天机紫薇苦苦一笑,沉思一时,道:“黄老将军久历世事,他的眼力,我信得过,对玄武先生,我大约的确是错疑了…” 原来,为了印证玄武的忠诚,天机紫薇要求安排其刺杀帝象先,但同时,因为另外一些考虑,他又不希望帝象先就这样死掉。 “就大势而言,帝象先死掉,只会便宜了帝牧风,而从更长远的趋势看,更可能只是在为帝颙嗣代劳。杀掉他,反而会白白浪费掉一个选择,会使那些因帝少景之重伤而在酝酿选择的人很快决定…对我们,这并不好。” “就眼下而言,对谢家的图谋,我大约能揣摩一二,但他们到底还有什么本钱,我却又没什么把握。而同时,帝象先这样来到瓜都,应该也是因为仲达发现了一些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帝象先被玄武先生刺杀,反而可以解放谢家,使他们再没有压力的从容准备或是暂时停止…这,也不符合我们的利益。” “所以,我要帝象先伤而不死,只要这样,谢家就会动摇,会要在‘潜藏待机’和‘快速发动’间左右犹豫,考虑该如何选择…这种情况下,就会有更多的破绽出现,有更多的情报流出…到那时,应该就可以对一切做出更为精确的判断了。” 在这样的考量之下,孙无法秘密安排已进入瓜都的黄麾绍对玄武的行动进行监视,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黄麾绍纵横水上多年,应该有能力在关键时刻将之阻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锦帆贼与云台山从无联系,与孙家的关系更是高度机密,即使身份泄露,也不致引起玄武的不悦。原觉考虑的极为周全,却没想到横刺里冒出一个太史霸,搞得大家都好生尴尬。 适才黄麾绍再三解释,表示自己实在没想到这个才入伙一年,自称太史子明的年轻人竟就是大名鼎鼎的“云台山第一逆徒”,硬接孙无法十招不死,反出山门的“冰天霜剑”太史霸。 “他手下功夫很硬,嘴又紧,我也很喜欢他,本来还考虑再考验一段时间后向大少请示,是不是让他再多知道一些事情,那是打算把他培养成下一任锦帆贼的,那里想到,竟然会是…” 看着七十多岁的老人唉声叹气,两人都无话可说,只能尽力劝慰,肚子里却也都不好受。如今黄麾绍既去,便论到孙无法大发牢sao。 “那孩子,我真是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投入董家就够胡闹了,现在竟然干脆入了锦帆贼…奶奶的,这么想当强盗,当初为啥要反出云台山?!” 面对孙无法的发泄,天机紫薇也唯有苦笑,待孙无法发了好一阵子牢sao之后,方道:“霸少的事情,可以不必太在意,左右谁都知道太史霸是云台山的叛徒,也都知道他练的是冰霜变…玄武先生该不致为了这个有多少想法。” 孙无法怒道:“我不是担心玄武,我是担心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能接我十招就够资格搦战这样的强豪…当初若不是我手下留情,三招就拆了他的骨头!昨天要不是玄武放了一马,他现在就该躺在南湖底下喂鱼!” 天机紫薇笑着开解几句,见孙无法怒气渐消,便又道:“大圣,黄老将军刚才说的事情,其实倒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骨rou同心,若有机会,真不妨与孙太保联系一二…”见孙无法又要拉脸,只一笑,道:“当年的事情,我是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只想请问大圣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圣知不知道?” 孙无法一怔,道:“什么地方,胜棋楼啊。” 所谓胜棋楼,乃是说开京赵家开国时候,瓜都地方出了一名大将军,佐皇开朝,战功彪炳,后来心倦思归,请辞一尽权位归家,唯以奕棋烹鱼为乐,后来皇帝出行,偶过瓜都,到将军府上闲坐,二人对奕,那大将军不知怎地,竟是行棋咄咄,杀得皇帝大败亏输,中局而投,虽然当时强作欢颜,夸称国手,还亲手提了胜棋楼三字,制为匾额,却到底萦此一事在心,后来竟是寻了别个借口,赐了那将军一死。这胜棋楼也因此故被视作大大不吉之处,以是荒废。孙无法却偏喜欢这个调儿,故将见面之处选在这里。 天机紫薇一笑,将座上棋局拂的乱了,道:“大圣,请过来一步。”孙无法依言过去,见天机紫薇落子如飞,转眼已摆了四五十手棋落,孙无法也甚知棋理,见黑棋大大不妙,皱眉道:“这不是任人宰割么…这么烂的谱子你也打?” 他说话时,天机紫薇已摆到一百三十二手,方轻轻停了,这一局下的极为激烈,摆却四颗座子后,东南角上便一片混战,走的密密麻麻,延至南面边上,西北角却仍是空荡荡的,此刻胜负已分,东南角上黑子被杀的干干净净不说,外面尚有一条大龙全无眼位,急待出头,但周围白子疏落有致,便逃得出时也是苦活,这一局总是输定的了。 孙无法见天机紫薇停手,笑道:“怎么,黑棋投了?”却听天机紫薇轻声道:“对,投了…三百多年以前,就投过啦!”不觉心中一震,道:“胜棋楼!?” 天机紫薇点头道:“正是。” 孙无法再不说话,低头细察一会,皱眉道:“若果是此谱,那难道说当初他便真有不臣之心?”他见局上白棋手段凶悍异常,断镇碰刺,着着争先,竟似非以胜负为念,而是要将黑棋杀的精光方才称心。 天机紫薇苦笑一下,道:“大圣,当初那局棋中道而折,今天,咱们把它走完可好?”孙无法微感困惑,却道:“好。”也不掸灰,便在天机紫薇对面坐下,拈起黑子,虚空一飞,反来攻杀白龙。 要知此时东南角上白棋已成大空,黑棋一条大龙若是拼死突围,再被白棋趁机围空,那就必败无疑,是以孙无法虽知白势难取,一出手仍是强攻。天机紫薇一笑,亦落了一子,却是向横里跳出。 棋局一启,两人再不言语,凝神对局,不一时已又下了一百余手,孙无法此时早已败定,却吃不过天机紫薇坚持,定要将官子收尽,一边思索落子,一边苦笑道:“你到底在搞什么…”,想了许久,方在角上落了一子,正是此际最大的一着官子。 天机紫薇笑道:“好!”忽然提起手来,在黑阵中落了一子,孙无法一怔道:“什么意思?” 盖那处乃是半个虎口,孙无法应声便可提落,绝无半点借用,此刻盘上亦非打劫,端得是莫名其妙。 听孙无法问起,天机紫薇只一笑,道:“白云漫野,不过欲衬黑龙飞天…请大圣再看一眼棋局…”孙无法皱眉细看时,却悚然一惊,道:“怎会这样?” 原来黑棋一条大龙左冲右突,终于委屈活动,只是前后左右皆被白棋趁机成空,局上正是白茫茫一片,黑棋已是输定,只是如此再细细看来,黑棋全局相连,竟宛然走做一条飞龙形状,起于东南,盘于西北,虬身突爪,威风凌凌,适才天机紫薇一子投入,被孙无法提出一朵花来,旁边原先有一朵提花在,现在并作一处,赫然正是一双凛凛龙目,显出黑龙十分精神,再看白棋时,恰如白云朵朵,前后左右衬住黑龙,虽然地大,却全无气势,黑白之间,主仆之势极明。 愣怔一时,孙无法苦笑一声,道:“可惜那厮,费心拍这般一个马屁,却遇个没耐心的主子,早早便终了局。” 天机紫薇一笑,却接道:“仓卒终局,往往误局呢…大圣。” 孙无法沉思片刻,一笑道:“先生曲谏的好,我明白了。” 却又道:“但…当年的事…”便摇摇手道:“请先生见谅,我想,我还是没有准备好。” 天机紫薇躬身道:“不敢。”停一停,又道:“谢大圣信重。” ------------------------------------------------------------------------------------------------ “你们听说了吗,刺杀二皇子的人,其实是大将军王派来的,现在皇上有恙,他想杀侄夺位呐!” “胡扯吧你,知道个屁,告诉你们…” 说到这里,那说话人将声音压低,左右打量一番,才鬼鬼祟祟的道:“实实在在是城中的谢家老爷难忘当年旧事,要趁这机会报掉当初的血仇,不然的话,在瓜都城中,什么事情能逃得过他们的眼去?” …… 已是帝象先遇刺后的第五天了,各种各样的谣言就象野火一样,在瓜都城中默默的燃烧着。却也堪奇,各种说法千奇百怪,连说是“帝象先好色yin乱,至遭风流报应”的版本都已出现,却偏偏没有任何关于云台山的消息出现。而若细细归纳起来,又以“陈郡谢家”为第一主角,十种说法中,倒就有四五种指其为主谋的。对此,谢家自然是大为恼火,亦相当努力的去将之扑灭,但谣言一出,便自生百翼千脚,无人再能制擒,而谢家为自己寻求清白的努力,更在最新一版的流言中被铨释为“心虚”的表现,没奈何之下,只好又是谢叔源亲自出马,面谒帝象先请罪,固然面子上的理由是为了“保护不力,绥靖不清”而自责请罪,但每个旁观者也明白,这实在是希望帝象先再有一次明白表态,说清楚对谢家的评价。 面谒请罪,是以帝象先公开赞美了谢家的忠诚和瓜都吏员们的勤勉而做为结尾,正面的分析下,这就表示帝姓并没有受到谣言的干扰,仍然对谢家寄以信任,但,看在有心人的眼中,却就能够解读出更多的东西。 “曹家的小孩子…他们在玩火。” 纯以年龄而言,天机紫薇甚至还小过曹文远曹元让等人,可这并不妨碍他用一种长者的口吻及眼光和观察评价曹家的这些子弟。 “想要用激烈的手段逼迫谢家,限制掉一个方面的选项,引导他们走向决裂,借此来牵扯帝京的注意力,同时也凸显自己的地位和价值…用心狠辣,堪称一剂猛药,不过,须防药力反冲啊。” 一直静静观察,天机紫薇对这一切已形成了很明确的看法,尤其在谢叔源面谒帝象先之后,他便做出判断,指双方都已无路可退,大破面只是时间问题。 “那明显是半逼迫的要求帝象先去表态,同时…谁也知道这样的表态不具任何意义。” 认为帝象先的高调葆赞只是因应于谢家的要求,更认为谢家也根本不指望这会代表帝姓的真正态度,天机紫薇认为,帝象先的两次遇刺已形成了没法弥补的裂痕,尤其是这种风雨飘摇的时节,帝家已没法再冒险去慢慢实验谢家的忠心。 “可以这样说,帝象先现在是明知道谢家也许还处在犹豫当中,也许内部也还有着不一样的意见,但是…他现在却没法再去冒险慢慢掌握一切,因为他已经两次遇险,几乎丧命,因为谢家的历史让他没法指望他们有什么忠心或感情,更因为,谣言当中埋藏着真实。” 非常看好帝姓家族内斗的可能性,天机紫薇一直认为那个始终置身迷雾当中的“大将军王”极具与帝少景“同室cao戈”的潜力,而在听取了黄麾绍的介绍后,就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 “不杀黄老将军,当中恐怕就有着韬晦的考量,须知手统重兵在外,看上去固然光鲜,内里却其实辛苦。” 按照天机紫薇的分析,帝颙嗣统兵于南,名分上是绥靖地方,实质是肩负着与四大世家相互牵制的重任。 “公台董家、沛上刘家、东江孙家、晋原李家…三公世家皆在松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也是令帝姓深忧的事情。” 天海之变后,太平道元气大伤,在中原数州已不足为患,余众纷窜四荒,对那些地方世家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块美饵。而帝颙嗣南下的目的之一,也正是为了防止这些结合到达一个没法容忍的地步。 能够承担这样的任务,帝颙嗣当然必须有着出色的能力,但若能力太强,却也堪忧。 “帝少景…他的帝位是杀兄迫父而来,有着这样的背景,他当然不可能再大意到看着别人慢慢成长。” 在天机紫薇的判断中,这就是帝颙嗣一直没有亮丽表现的原因,亦是他不愿根除锦帆贼或其它一些地方势力的原因。 “养犬待贼,贼没犬杀…这样子的教训,就算他不晓的,也不会没人提醒他的。” 从这样的角度出发考虑,天机紫薇对今次的“九道军马回朝”一事一直保持了高度重视,希望能够尽快分析清楚。 须知龙离大海,则为渔人所欺,虎落平阳,始有群犬之辱,帝颙嗣手中的军队固然强大,但若是离开了经营多年的南方,威力却要打上三分折扣,更何况他也没可能将全部军队携回帝京。换言之,奉谕回京,几乎就等于是将他手中的本钱打上一次大折。事实上,大夏历史上也曾不止一次的发生过边关重将或是藩镇节度在奉旨入京之后,被二三武士而擒,乖乖纳首的事情。在对这一次“大将军王北回”进行分析时,天机紫薇更认为,如果帝少景不是重伤,又的确将原有的禁军重编外遣的话,帝颙嗣也未必敢于坦然北来。 “少景已废,在他的两个儿子中,帝象先目前似乎处在一个较有利一些的地位,唯愈是如此,他便愈不能冒险,尤其是在身后还有着帝颙嗣那巨大阴影时,他就更加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说初入瓜都时他还有一些其它想法的话,那目前,已经两次遇刺,几乎丧命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再随便冒险。我想,曹家的小孩子们应该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会如此用计。” “只是…” 低低沉吟,天机紫薇出神道:“我还是有两个问题,希望能弄清楚。” “第一,这样子的手段略显阴毒,也有点冒险,不太象我那个师弟的风格,倒更象是曹仲德的手段,可他似乎没有来到瓜都…第二,就算谢家的确已有决裂之心好了,可现在这个样子,又算是什么手段了?” ---------------------------------------------------------------------------------------------------- “…就算谢家的确已有决裂之心好了,可现在这个样子,又算是什么手段了?” 发出这样的疑问,曹奉孝在一张瓜都郡图上用朱沙添上一点,又在旁边一刀黄簿纸上拈起一张,录了几行文字,吹干收了,又道:“…六哥,你怎么看?” “怎么看…” 喃喃着,踱到曹奉孝身后,连在毗卢院一役中也没有露面的曹仲德皱着眉,盯着那张郡图。 “…怎么看,也是个乱局呐…” 郡图上,已有数十处红点,星罗散布,将瓜都城遥遥围着。 只比谣言的出现稍晚,血案也在不断的发生,在瓜都城外的大小村镇中,每天都会出现灭门惨案,六天下来,已累计有了四十七起,死了近五百人。而且,每一个死者也会被开腹剐胸,断肢碎首,可称惨不堪言。 “不过,我更担心的,是这些死人到底有何意义…” 绝不相信这样的行动是任意而为,也不认为面前的对手只是一群嗜血的疯子,二曹首先怀疑的是对手要进行某些幽明术中的大动作,需取生人脏腑或是肢体为祭,但亲自检查之后,却发现每名死者都是四肢齐全、五脏不缺,同时,王冉之亦确定了尸体上并没有被使用过魂系法术的痕迹,三魂七魄的离体,都是在人死之后,遁自然途径而行。 对此深感担忧,二曹却也没有办法,只希望能够多获取一些资料后再做主张,但,到目前为之,这方面的努力却全告失败。 对这样的事情极为愤怒,聚集在瓜都城中的各家强手在第二天便集合起来,并以帝象先之名征集到了瓜都衙门的帮助,开始巡狩于瓜都周围,但,这却并没能改变什么,的确有数次,他们成功的将屠杀阻止,但收获也只是确认了杀手便是曾两次出现的“六朝金粉”,却不能擒下当中的任何一个。 “不用耳朵的瞎子,不被木法克制的土术,坚不可破的石甲…这都是些什么样的怪物…” 若论实力,曹文远或曹元让都有信心在单对单的情况下压制住除旻天帅外的任何一人,更不要说是子路和王冉之这些成名已久的强豪,但这却不代表他们能取得“有意义”的胜利,数度接触之后,曾经困扰过帝象先的问题,也开始萦绕在他们的面前。 可以占据上风,却击不倒对手,更在对地理的熟悉上远远莫及,连续数次,各家好手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手逃遁而没有办法,并且,这也只是对方的首领没有出现的时候。 自称“旻天帅”,那永也是一身白袍的男子曾两次阻挡在众人面前,完全不虞会陷入围攻,同时也证明了他有这样傲慢的资格:尽管事实是他根本没法正面挡下子路的那怕一剑,但,他却总能够在子路的重剑落下前转移到最不容易被砍中的地方。 身在战团中心,同时也似乎就是一切的中心,旻天帅竟能够清楚掌握到每名对手的动向,总能够先人一步,做出最具效率的防御或是反击,可说是将“四两拨千斤”这句话给发挥到了极致,使得任何攻击也只能无功而返。同时,他也不将自己的动作仅仅局限在防守,总能够在重重围攻之下抓住唯一的机会,做出高效之极的反击,生生撕开道路,从容遁去。 刚才曹奉孝所添上的红点,便代表着最新一次的血案:发生在瓜都城东北部,名为“太山”的小镇上,一家普通的农户遭到袭击,尽管由王冉之、陆康、曹元让、曹仲康所统领的五十多人的一队马军及时赶到现场,却也只能阻止杀戮的蔓延,没法将之擒下。 “那个叫珷玞士的在力量上绝对不如七哥,变化上更不可能赶得过二哥,但他那身子石甲却是毫无弱点,实在让人头痛…” 与二曹的无奈一样,王冉之与陆康的联手的确能够压制住忪惺马,却擒不住这个趋退如电的瞎子,到最后,也只能满足于将他们逐走。 能够及时发现这里的异动,是因为瓜都城中的军士衙役们已全数出动,分散到四野去进行警戒,同时,一种非常简单的类似“烽火”一样的土台也在曹仲康敖开心这些戍北宿将的指导下被搭建起来,形成了一阵虽然还很简陋,但也勉强能够充数的大网,依靠之,他们就能够及时的掌握到“屠杀”的开始并赶往现场。 只是,这样子的“救援”基本上只是马后炮而已,根本也没法给惊恐万分的人民以“安心”,六天下来,瓜都周遭已成一片沸野,日夜不安,更开始有人向临郡逃避或是向到目前为之一直还很太平的瓜都城寻求庇护,对这样的事情深感不安,曹奉孝甚至曾经向帝象先进言,希望他能够起驾西还,以此来为这个日趋复杂的局面釜底抽薪。 “眼前的一切极其混乱,但混乱当中,却又必定有着它的道理,有一些人,因其不得不为而在刻意的把一切进行导引,但问题就是,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导引?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他们到底希望趁机得到什么?” 用这样的疑问做为进言的开始,更在短暂的交谈后直截了当的表示说帝象先的首级应该就是引起这一切混乱的原因,虽然还没法看清楚细节,但曹奉孝却相信,只要曹奉孝现在离开瓜都,一切应该就会平息。 “现在要走,并不难,各大世家都有代表在这个地方,我们一齐护送殿下离去,即使别人有‘一齐歼灭’的力量,也很难下这样的决心。” 对那一晚的真相,帝象先并未向各人刻意隐瞒,知道了刺客的真正身份,曹奉孝并不认为目前城中有谁能阻止住玄武的再次刺杀,但问题是,玄武却没法在不伤及其它人的情况下从重重包围中击杀帝象先,而若果在这过程中导致了子路、王冉之甚至是曹孙诸家人手有所伤亡的话,却会形成连孙无法也没法承受的巨大压力。基于同样的考虑,其它一些没有被直接点出名字的势力也不应该有这样成为“众矢之的”的自负,因此,他用非常恳切的态度戏说帝象先,希望他能够采纳自己的建议,高调离瓜,将这一切结束。 但,他的建议却被拒绝。 “不行。” 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帝象先表示说目前正发生的血案太过可恶,必须有一个结果。而凶手又太过强大,如果连现在集合城中的众多强手都没法将之惩罚的话,瓜都的地方官员就更加指望不上。因此,他必须在一切平息后才能离去。 对此并不感意外,在私下研判时,曹仲德更指出,帝象先其实也有难言苦衷:目前正与帝牧风展开无形斗争的他,绝不能这样莫名其妙的失分。 “老九,说白了,帝象先来瓜都作什么?把我们这些人都扯来做什么?真是为了那什么虚无缥渺的无支祁才有鬼了!” 持与天机紫薇相近的态度,曹仲德也明白认为这是帝少景为了培养帝象先的威望甚至是班底的苦心之举,而正因为如此,帝象先才不能随便选择“离去”这样绝对安全的路径。 “当今陛下,他曾经位列天下最强者之中,性格上也极度崇强,如果就这样被吓走掉,他至少就丢掉了一半的分。更何况,他现在本来就不太妙,别忘了,他打生打死从金州拉回来几万屯戍卒才打造出来的封地已经全变了帝牧风的地盘,那里还有本钱可丢?” 默然点头,曹奉孝对曹仲德的分析并无反驳,事实上,这本来也就是他们奔赴瓜都前的预判,曹治更是给出了“全力护驾”的明白指示,希望能够借此机会为曹家多争取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至少不要现在就成为刘姓孙家一样的被猜疑者。 话说至此,共识已然达成,既然明知眼前可能有万丈深渊也好,决心籍此机会在帝象先面前立功的曹家,都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 “只希望,这条路,不要太难走啊…” 苦笑一声,曹奉孝长长喟叹,推窗,见天上星河阔大,自自在在的将漫天星斗一分为二,又见一轮新月似口银钩般,斜斜的在天上挂着。 “七月之朔,很快,就是乞巧的日子了…” ---------------------------------------------------------------------------------------------------- 夜,风清,月明亮,柳枝轻曳,有薄雾冥冥。 阔大的庭院中,几百块石碑默默矗立着。其时已是七月望二,天上明月已显大半,只东边上还缺着一块,却不碍着明亮月光似水洒下,与那些若有若无的夜雾掺作一处,似层纱笼般,将石碑皆轻轻罩住。 细察石碑上的文字,诸体皆备,真草隶篆,琳琅满目,若走龙蛇,奔驰争竞,着实惊艳的紧,只是,石碑中残缺者有之,风蚀者有之,左右皆是乱草,上下尽蒙尘灰,却又颓废的紧。 在瓜都百姓口中,这地方唤作“老碑林”,亦作“剩碑林”,更有以讹传讹,叫做“老北林”的,原是陈郡谢家最为得意的一项文事,是先后十余代家主收集打刻而成,谢家全盛时侯,每逢上已佳节,往往有学士sao客自韩芹而来,与此行“曲水流觞”之戏,集得美文,便立时再募人篆刻成碑,若能为佳句,一夕可闻天下,只是后来谢晦获罪,谢家崩坏,此地也处覆巢之下,数百年辛苦积蓄,至此不能保全,或损或失,当中精华更被万里驿送入京,亦造作庭院。一般唤作“碑林”,如今所余者,只是当初未能入帝者法眼的残余罢了。 经此一劫,谢家元气大伤。亦再没了玩弄这些昂贵嗜好的心情,此地从此败坏,四门紧锁,转眼已是百年。 …夜色中,有白影穿行于碑林当中,一一细察碑文,不时还伸出手去,沿着那些铁划银钩轻轻摩挲,口中低低吟哦。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嘿,亦算好诗好字,不过以刚强大篆书此亡国之音,也非解人…” 云荡开,月光照出半边脸庞,透出几分沉醉,却竟是天机紫薇在此。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洒脱曳行而书,甚得歌中之味,妙极,真是妙极…” 一边赞叹,天机紫薇一边竟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并一盒墨块,细心作拓,好一会方才满意,吹得干了,小心收入怀中,长长一吁,神色甚是快活。 如是好一会儿,他渐渐踅至西南角上,见一块碑,残极破极,亦没什么雕刻,光秃秃的,就只有两行大字,都被灰蒙了,看不清楚,天机紫薇也不嫌其肮臜,举袖拭了一会,方看清是两句五言“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字体瘦直挺拔,如屈铁断金一般,端得出色。 天机紫薇见此碑文,似也觉意外,细细品玩一会,方苦笑道:“集昏德公的字,成违命侯的诗…嘿,好个高人,尖刻如此,也不怕伤和…”复又油然道:“但也亏得如此,才没有被拖曳入京,少受颠离之苦…”他口中沉吟,双手沿着那一笔一划只是细细摩挲,良久,方叹道:“好诗,好字,好月色,好地方…在这样的地方还想着打打杀杀,几位真是焚琴煮鹤…”说着抬起头来,负手微笑,见前方七八步外,一块碑材上,有个汉子叉腰立着,赤着上身,只着条犊鼻短裤,肩上腿上肌rou虬张,两眼却翻作一片惨白,正是“六朝金粉”中的“忪惺马”。 听天机紫薇这般说,忪惺马干笑两声,道:“老子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诗啊词啊的,也用不着。老子找女人一向只是硬上,要么甩点银子,从不烦心弄什么酸溜溜的文字哄人,学这些有个屁用!”听得天机紫薇蹙眉摇头,连连道:“污俗不堪,阁下真是…唉。” 他这边尚不肯出恶语向人,那边却已点滴耐心也无,怪啸一声,道:“老子虽然没什么学问,但也还知道几句,你龟儿既然喜欢,便送给你!”说着双腿一弹,已是翻身跃起,连环踢蹴,幻出许多腿影,结连如龙,向着天机紫薇恶狠狠扑掠下来。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 来势汹汹,忪惺马犹在丈余地外时,天机紫薇额前散发已被急风鼓动,紧紧的贴在了额上,但,他却全无走避之意,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如饿龙般扑近的忪惺马,淡淡一笑,缓缓的,抬起左手,将食指竖出。 “停住吧…” 低低语声,天机紫薇信手将手挥向一边,此时,忪惺马已扑至身前,堪堪就要踢在他咽喉之上,却猛然一震,竟真得豁嗐嗐一声,硬生生的将身子偏向一边,砰然一声巨响,重重踢在地上,竟连一条右腿也陷进去小半! “唔!?” 在眼看就能踢杀敌人的时候却突然改变攻杀方向,这样的变换所耗极钜不说,忪惺马更似有了短时的分神,脸色恍惚,似乎自己也不明白怎地会莫明其妙的一脚踢到地上,而,在他回过神之前,一只修长而白晳的手指已轻轻按在了他左颈上。 “败你…甚至是杀你,我只消用这一根手指…你信不信?” 对天机紫薇的发问,忪惺马没有问答,作为回答的,是如两尾大蛇般,贴地卷至的长袖。 “宸楚相…” 轻轻嗤鼻,天机紫薇将左手收回,身子顺势微旋,不知怎地已自双袖包围中脱出--却也只是一瞬,转眼便又见如怪蟒般的长袖就地翻起,似要择人而噬,恶狠狠的劈头盖下。 “对付你,同样是一根手指就够了…” 说着轻蔑的话,天机紫薇今次用得是右手的中指,轻轻挥动的同时,似有美丽到几乎冰冷的银线在空中划过,带着喀喀的响声,一闪而没。随后,便有炸线的声音连环响起,黑暗中出现的,是一脸惊惧的宸楚相。 “你,你…” 连御天神兵也要结合上正确战术并重复数十次才能破坏的双袖,在天机紫薇的中指面前,竟如旧纸般被轻松划断,死沉沉的趴在了地上。 一马一相先后无功,随后出现的,是来自两面的夹攻,数点杂些红色的幽幽青光自远处飞旋攻近,同时,珷玞士那矮胖的身躯也从另个方向包抄过来。 “祲风炮,珷玞士…凭你们两个,还是没资格让我用到‘两只手’,嘿…” 虚虚扬袖,天机紫薇似乎没法躲开青光的攻袭,被聚射在胸腹之前,打的整个人都似断线纸鸱般倒飞出去,那边正是珷玞士所在,自然全不客气,闷哼一声,双拳齐挥,却打个了空。 轻的似没有重量一样,一阵夜风吹过便令天机紫薇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转眼居然已落在珷玞士身后:珷玞士倒也不急,他原不以身法快捷见长,仗得便是一双铁拳,一身横练。谁想天机紫薇只一侧身,右掌在他背上轻轻一印,旋就提起,便听得一声惨嚎,珷玞士跌跌撞撞冲开数步,拼命想去摸索自己背后,只是摸不到。 一阵风过,自珷玞士背上卷下几块碎衣,正是适才天机紫薇按过的地方,再看清楚些,衣破甲现,那曾令帝象先曹文远曹仲康等人都束手无策的晶甲,竟已有了锅口大小一片裂痕! 信手逐退尴珷士,天机紫薇全没有要追击的意思,敛衣而立---胸腹间看得清楚,仍是白衣如洗,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左手姆指、小指一齐探出,指向另一处乱碑当中,寒声道:“在我眼中,此地每一块石碑都比一条人命更有价值,所以,你若是敢玩什么‘聚石为兵’的把戏,我就只好先杀掉你…明白了么?” 一向以“智者”之身闻名天下,但,此刻,却有比刀剑更为锐利的感觉从天机紫薇的身上出现,那种压力…就使得辌辒车果真什么也不敢做,急急的从黑暗中站起,并高高的举着两只手,以表示自己的确“什么也没做”。 但,亦有不肯服气的人。从另外一个方向,有木然而又冷酷的眼神,锁住了天机紫薇的每个动作,一点儿畏惧的意思也没有。 随后,温和的笑声自庭院中部一座亭子内响起,同时也有明亮的灯光被点燃,共四盏,分挑在亭子角上,照得里面明如白昼,见有一桌四椅,旻天帅自占着西首,向天机紫薇虚虚扬手,笑道:“大军师来得仓促,无茶无酒,只好清谈…不知意下如何?”说着微微抬眉,便见辌辒车忪惺马祲风炮珷玞士宸楚相弃命卒六人齐一躬身,退去不见。 天机紫薇呵呵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竟真缓步入亭,在旻天帅对面坐了。 两人入座,一时皆是无语,旻天帅熟视天机紫薇良久,方一笑道:“大军师…你的确很弱。” 若说这话说得其实奇怪,天机紫薇刚刚还以闲庭信步之姿将“六朝金粉”轻松击退,若说他“弱”,那车马炮相这些人又算什么?但天机紫薇却只报以一笑,颔首道:“对…我的确很弱,就算是赶上了现在这样的机遇,我也还是没法将第七级力量这样的界限突破。” “唔…” 长长叹息,旻天帅以手支頣,油然道:“但你却拥有绝世无双的智慧,一种只听旁人转述亦能判断出我们这些人弱点所在的智慧…嘿,当一个人已被上天如此厚爱时,若再给你以力量,那还了得?” 十指交叉架在面前,天机紫薇默默注视旻天帅,直待他感叹完了方才道:“阁下…是瓜都本地人罢?” 旻天帅微微摇头,道:“谁晓得?谁还记得…日薄大江,乡泽何处…家?‘人’才有家,有乡关,有郡望,我们这些‘怪物’,却那有什么‘家’在了?”说着纵声长笑,笑声中却又似有悲凉之意。 天机紫薇目光闪动,道:“云台山大,聚义厅宽…愿与天下好汉为家…阁下其有意乎?” 旻天帅笑声戛然顿住,滞得一会,方才道:“大军师想劝降…这是孙大圣的意思么?”却旋就摇头笑道:“多此一问,天机紫薇的说话,就等于混天大圣的意思,谁不知道…” 静了一会,他轻轻摇头,道:“大军师好意,我兄弟心领了。” 天机紫薇并无意外之色,只道:“愿闻其详。” 旻天帅苦苦一笑,道:“我们是谁?” “我们是‘六朝金粉’。” “金粉繁华,曾证八百楼台,十里荷花…只如今,旧时繁华尽随雨打风吹而去,楼不再,花不再,金粉便已不再…步莲声声已成绝响,若果卷离此地,重作铺设,亦只是隔江商歌,岂能得同当日的春宵律管、玉树银花?” 轻叹一声,天机紫薇微一拱手,道:“健者不可勉,志者不可强…倒是在下失礼了。” 又道:“但,在下还是有一言相劝。” 旻天帅肃容道:“请。” 天机紫薇却犹豫一下,方道:“这一劫…阁下至今仍觉得能平安度过么?” 旻天帅一哂道:“天下之大,智如先生者能有几人?可以看破我兄弟之弱的人,总不成都跑到这瓜都城里来罢?”说着便笑,又道:“若真如此,那也就是我兄弟的命数到了,又能有什么话说?” 天机紫薇神色淡定,道:“阁下通达如此,我也无谓多言,但,刚才说过的话永远有效,请阁下记着。”说着便起身,道:“叨扰,告辞了。”旻天帅却伸手道:“慢。”也跟着站起,笑道:“大军师天下名士,难得玉趾驻此,有一块碑材,还想请大军师看看。”说着出亭前行,天机紫薇微一沉吟,也赶在后面,只是不即不离。两人径向庭院深处而行,转眼已入一处地方,横七竖八,皆是半成碑材,只尚未打磨的,也有已刻了几行字的,皆弃在地上。 旻天帅前面带路,口中缓缓道:“当初碑林全盛之时,尝有数百匠人在此,造作不休,后来一夕覆灭,仓卒而弃,便成了这个样子…”说着已停在一处立着的碑材之前,道:“这一块,倒想请大军师看看。” 天机紫薇见那碑材有八尺来高,甚是阔厚,已有了七八成工夫,顶座俱全,花纹皆备,只是正文尚未着落,仅上部篆了两行醉草,乃是“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下部尚空落落的。 旻天帅见天机紫薇专心赏碑,笑道:“这地方尽是些没成就的东西,但不知怎地,我却只是和这一块投缘,可惜下面不全,心里很难受…大军师是高才,能赐两句诗,圆满此处么?” 天机紫薇听他这般说,苦笑一声道:“凶地凶诗,却也是绝笔绝句…在下狗尾,如何续貂…”沉吟良久,方一笑,道:“献丑了。”伸出手按在碑材上,轻轻磨动,过好一会,方将手移开,见那如黛大石上竟已多了两行文字,深皆及寸,一般是醉草,笔法与上首两句全无二致。 “若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哈哈哈哈,好,续得好!续得好!” 熟读数遍,旻天帅纵声狂笑,道:“真是续得妙极…”忽然里笑声止住,仍是面无表情,一拱手道:“在下不远送了。” 天机紫薇一笑,也道:“告辞。”方欲转身时,旻天帅却又道:“请住。”道:“还想请问大军师一事。” “我等遁居在此,自问并未走露半点破绽,大军师何以能径直找来?” 天机紫薇抿一抿嘴,微笑道:“说来或者阁下要不服气,瓜都碑林名扬天下,在下早已心存向慕,有志吊赏,碰得几位,实是意外之喜。”直听得旻天帅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才苦笑道:“天意莫测,天意莫测呐…”方拱手道:“大军师请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