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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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醒过来也是第二天的事了,经过他这么一番梳理,唐无锋身上热度消了下去,伤口也已经收拢,有愈合的倾向。 这些都是他跌跌撞撞跑到唐无锋面前时,白术告诉他的。 “多谢你。” 白术把药囊一丢,不满道:“师父可没教过你这样治病。” 养心决的内力虽然纯正温和,但更多作用于自身,或是作为辅助,向顾清那般不管不顾地消耗,而不修医术,实在是本末倒置。 裴元一向只教导弟子医道,他并不拘泥于形式,若是危及,做些应变之举也是该然。 但消耗自身内力乃至生机去延续病人性命,紧急之事可以为之,却不能依赖于此。先不说医道传承,便是当世绝顶高手,也经不起这般挥霍,又如何能惠及大众。 顾清摸了摸唐无锋的脉,虽然虚弱,却也算平稳,便放下了心,又去找裴元。 裴元正在讲课,顾清便坐在角落,安安静静地听着。他如今也被人叫师兄了,可他答应的心虚,在外从不提师承,经过这一遭,更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知道错了?” 顾清主动替他收捡笔墨,裴元便由他,见他小心翼翼,带着几分撒娇讨好,语气也和缓了些。 “弟子知错,以后勤加修行,再不会给师父添麻烦。”他说得恳切,满脸愧疚,显然是真的这样想的。 却不想裴元只是叹了口气,既没有松口,也没有斥责,而是将手掌抚在了他的头顶。 “你需记得,师长回护弟子,本就理所当然,不必觉得亏欠,若有一日桃源不再安宁,便是弟子回护师门之日,也是理所应当。 “你遇了事,不想着来找我,也不去找师兄师姐,偏要自己以身犯险,究竟将为师放在何处呢? “景和,你明白了吗?” 他抬起手。屈起手指在顾清额头上敲了一下,顾清红着眼睛看他,好像有天大的委屈。他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跪坐在裴元腿边,靠在他的膝盖上。 裴元的语气温和,舒缓平静,他轻轻抚着顾清的发顶,这个孩子在外吃了太多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这是他从鬼门关抢回来教养了十年的孩子,怎么能不心疼。 比起别的弟子,他分给顾清的心思显然要多很多,起先为了吊他一条命,后来又为了治病,调养身体,几乎每日都要过问,直到他恢复的与常人无异。 他杏林一脉,慈悲者众,却大多坎坷,难有顺遂之人。他总是教导弟子们,不可过于心软,不可为外物所扰,但一心学医的人,总是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热忱。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问你。”裴元从抽屉里取出一枚竹筒,正是用过的焰火,顾清看了一眼,回道:“当日情况危急,所以弟子用了杏林花令。” “我知道,廷芳已经告知我,但是他为什么会有含章的花令?” 顾清愣了一下,这枚竹筒,是当初唐无锋用来引起自己注意的东西,之后他便忘了,不想教裴元看见了。 “弟子不清楚,但是这回的事,和小谢没有关系。” “罢了,你且看着药,我自去问清楚,你啊,可不要像他,一出门就不知道回家。” 听出裴元语气中的嗔怪,顾清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走时稀里糊涂,后来种种都不受控制,连封平安信都没想起来送,实在是大大的不孝。 “含章回来了,一个人?” “还能和谁,连含章都知道回来,若不是出了事,你要野到哪里去。” “我……” 他无话可说了,从跟着唐无锋离开那天,他好像就忘记了要回来,明明走时天大的不情愿,转头就变了想法。 “我去看药。” 他心虚地溜出去,听到裴元叹气的声音,心口一紧,一股疲惫感从骨子里翻上来,坐在药炉前,又开始想些没着没落的事。 他被谢承的声音喊回神,还没有从茫茫的思绪中彻底抽身,便显得有几分迟钝。 “什么野男人……”顾清见他笑得一脸揶揄,抖了抖扇子,“是你小叔子。” 谢承笑容一滞,踢了一脚顾清的凳子。 “人都醒了,你还这副样子,清清,你莫不是动了心吧。” 顾清半晌没说话,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他们方才争执时的话,这些事原本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但风雨要找上门来,谁也没法躲避。 “……他是因为我才伤成这样。” 谢承冷着脸:“你是因为我才招惹上他,想要什么,让他自己来找我。” “小谢。”顾清又叹了口气,他想去握一下谢承的手,举到半空又缩回,反被谢承握住。 他们的手都是冷的,紧握在一处也没能让对方变得温暖,却紧紧交握着,如同过去的那些年里,一起忍受病痛时的心照不宣。 “算了。” 谢承看了一眼屋里,那个唐门弟子似乎又要醒来,他们这些人,总是每时每刻想要保持清醒,尤其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哪怕前一刻亲密相拥,在沉睡时的亲近也只会看到一双警觉的眼睛。 送药的工夫他们又吵了起来,唐无锋的声音有气无力,谢承毫不客气地嘲讽他的天真,顾清只好进来把两人分开,他本来就昏沉的头愈发痛,推着谢承出门,心想在唐无锋恢复之前还是不要让他们再见面了。 他很怕唐无锋被谢承气的伤口崩裂,他受不住这样的刺激,也没有力气去救人了。 “阿兄他……”唐无锋被气得不轻,喝完药抓着顾清的手,眼底都泛了红。“我怎么和他说。” 顾清抽回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放松,嘴角微微抿着,唐无锋想起来,他们是最亲密的师兄弟,一时心里百种纠结,不明白为什么顾清会和这样的人交好。 而顾清并不想和他谈这件事,那份要命的东西,无论是否在谢承手里,连唐无锋都这样认为,那么其他追查的人呢,究竟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谢承是怎么想的,答应了这件事,只是质疑唐无锋口中兄长的喜欢,究竟又有几分真心。 “他未必不知道,你别管了,自己的命都看不住,还替别人cao心,我问你,为什么要替我挡?” “难不成要看你死?阿清,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意。” “这是两回事。” 顾清的反应不像感动,也不完全是担忧和后怕,他的眼神甚至含着一点愤怒和恐惧,和一种深深的厌恶,唐无锋能感觉到,那不是对着自己,大约也不是为了薛北望。 他想了想,也许是过往的经历让顾清有了心结,他不想让顾清觉得亏欠。 “我想让你好好活下去,不止是你,我希望大家都能活下去,换作别的同僚,我大概也会这样做。说来可笑,我身为唐家堡弟子,其实最见不得别人死在我面前。”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声音渐渐低下去,等不到顾清回应又再次陷入昏迷。先前大量的失血让他的身体一直处于虚弱的状态,如今又是刚刚脱离危险,体力还没有恢复,与顾清说这些,已经耗尽力气。 见他没了动静,顾清哆嗦了一下,握着他的手臂,摸到脉搏才缓过一口气。他胸口压着一股闷痛的滞涩,匆匆退出房门,被冷意一激,半蜷着身体咳嗽起来。 他抖的厉害,有些喘不上气,胸口一阵痛过一阵,手指隐隐发麻,丹田也传来一阵刺痛,一口血喷在地上,沿着嘴唇和指缝滴下来。 “景和师弟!” 路过的弟子瞧见,七手八脚地把他架起来,送到裴元面前去,顾清手脚发软,想说话满嘴都是血气,让他有些反胃。 “师父,您快来看看,师弟好端端的熬着药,突然就吐血了。” 裴元听见声音先是一惊,转过身看到顾清的脸色,虽然苍白,却不是金纸般,略略安定了一些,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腕。 “无妨,先前乱来伤了经脉,瘀血吐出来是好事,只是不要多思多虑……”裴元顿了顿,顾清脸上还带着点茫然,显然没有听他说话。“算了,再添一份安神的方子,景和,你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明白吗?” 他以为顾清是在为唐无锋的伤势伤神,或是思及旧事,这些年顾清一直没能走出来,那片阴影彻底将他覆盖,也断绝了他对人间一切喜乐的向往。 “这不是你的错,景和,你得放下。” 顾清抹了抹脸,他额头上都是冷汗,突然笑了一声。 “那小谢又做错了什么?” 裴元哑口无言,世人偏见不是轻易能够改变的,连他自己都不能。谢承什么都没有做,只因为生在谢家,就要背上骂名。 “我有时候想,若是我们能够换一换,该多好,他有心愿有抱负,有朝一日直上青云。我若死在当年,也不会生出如今这些事来。” “荒谬。”裴元显然被气得狠了,“瞻前顾后,自怨自艾,顾景和,我没有这样教过你。” “史思明反了。”他突然说。 “什么?” 顾清仰着头,又重复一遍,裴元神色一变,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一身伤从何而来。 “怎么回事?” 顾清却不回答,径自说了下去:“他的兄长,应当是李光弼的人,劝降信可能在小谢手上,但乌承恩已死,这封信找不找得到也无甚要紧,可我总觉得他身上还有别的东西,等他痊愈,我要去一趟唐家堡。” “不行。”裴元当即反驳,“你们两个都给我待在这,哪都不许去!” “师父,我非去不可,不止如此,我还有另一件事要查清楚。” “我想知道,我父亲真正的死因。” 薛北望给他透露的消息,就算有九分是假的,他也要去问个明白。总归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父亲一生忠贞,却屈死狱中,虽然杨国忠一党尽数伏诛,却始终有谜团未解。 那些人想要找到父亲留下的什么东西,追杀一直到母亲一把火烧了院子才结束,以前他没想着去查,但如今被人告知另有隐情,怎样也不能无动于衷。 裴元乍然得知史思明反叛的消息,又问些情况便去找谷主商议,在外弟子须得召回,兵灾后恐有大疫,还需早作准备。 顾清又回了唐无锋的房间,在他身边一坐就是半宿,困了就靠在床边趴一会,手指一直握在唐无锋手腕上。 唐无锋醒了一回,本能地一缩手,顾清便醒来,沉默地看着他。 “去睡吧。” 顾清依旧摇头,喂他喝了几口水,唐无锋摸了摸他的脸,见他眼下青灰眼底通红,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一直这样熬着。 “那,陪我躺一会?” 顾清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抓着他的手躺在外侧,唐无锋安抚地笑了笑,摸到胸口的绷带,估摸了一下这伤大约要养半个月。 “明日我要送封信。” 顾清什么都没问,嗯了一声,唐无锋还想说些什么,就感觉有手指落在自己脸颊上。顾清的手一点一点描摹他的眉眼,有点痒,但他没躲,顾清反复摸了好几遍,叹了口气,没说话。 他能感觉到顾清不对劲,但无论安慰还是劝解,都太过无力,只有自己好好的站在他面前,顾清才能安心一点。 他也想叹气了,在遇到顾清之前,他心里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有朝一日,荡平世间不平事,还一片海晏河清。如今他有了私心,任务固然重要,但未竟之事总会有人来完成,而顾清,却只有这么一个。 “阿清,我没事了。” 顾清还是不说话,连碰他也十分犹豫,昏迷时他隐约感觉到,顾清在哭。一想到这些眼泪为他而流,他心里既甜蜜又痛苦。 “疼吗?” 他的嗓音嘶哑,带着一点没能掩饰的泣声,唐无锋摇了摇头,顾清自然不信,犹犹豫豫想碰他的伤口又不敢。 “有一点,阿清弹首曲子,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