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四二 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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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 张京自刎、亳州陷落的消息传回,上到吴王杨延广、太傅王载,下到普通官员将士,无不心有凄惶。 让他们更加凄惶的还在后面。 旬日之间,晋军占领亳州全境,除了留下少量兵马在宋州外,主力兵分两路径直向东而来,一部南去徐州符离,一部直逼徐州城! 形势至此,已经不是陡转直下,而是直接跌落谷底。 吴国君臣紧急齐聚,日夜筹谋军机,心焦得莫说吃饭,连水都没时间喝。 “晋军直驱符离,意在进犯泗州,泗州境内的临淮城、淮阴城是淮河四大渡口之二,也是淮南粮秣辎重运送到中原的必经重镇,腹心中的腹心。 “一旦泗州有失,晋军封锁淮河渡口,不仅能断绝我们的后援与补给,甚至能把我们封锁在中原,让大军无法返回淮南!” 说到这里,王载深吸一口凉气,“赵宁如此用兵,胆大妄为又狠辣至极,是意欲把我大军聚歼于中原!” 殿中吴臣莫不神色肃杀而紧张,杨延广一字字地问:“晋军不过是得到了亳州而已,亳州之北的宋州还在我们手中,赵宁怎敢如此用兵?他就不怕我们从宋州南下抄他后路?” 王载苦笑一声,本想把话说得委婉些,但战局严峻到了这一步,已是容不得他再弯弯绕绕,遂不客气地直言:“只怕我们得放弃宋州。不,臣以为,我们必须放弃宋州!” 殿中吴国文武俱都看着他。 杨延广瞪着他:“此言何意?” 王载道:“我们兵力不足。宋州兵马不过五万,没有张京的兵马辅助,据守都得徐州发兵增援,若是主动出击在野外碰到了反抗军,即便是不败,也难以建功。 “王上,我们在徐州驻军不过六万,符离驻军不到四万,即便晋军没有进犯徐州,本身能增援宋州的人马就极为有限,如今晋军直奔徐州而来,我们哪里能够增援宋州?” 此言一出,满堂沉寂,杨延广脸色更是难看得厉害,像是自己房子被人点了,从一个富贵人家变得一贫如洗。 当初吴军北伐,出动兵马五六十万,还有张京所部三十万大军作为臂助,可谓是兵强马壮声威鼎盛,而赵晋进入中原的反抗军不过区区三十万而已。 若是秦军大举进入中原作战,怎么也会有四五十万兵马,三方合兵就是晋军四倍,一旦通力合作上下齐心,光凭数量都能淹没反抗军。 可如今呢? 吴军在中原碰到反抗军连战连败,邹县一败丢失上万骑兵,费县一战损失数万,在颍州丢了两万步骑,前番又在密州折损五六万,刚刚还在亳州被张京折腾一通,丢了三四万兵马。 再加上其余战斗期间零零散散的折损,十多万兵马就这么没了。 至于张京的藩镇军,三十万全部灰飞烟灭。 ——对吴国而言,投降了晋军的张京部曲,就是飞灰湮灭了。 反观晋军...... 因为中原逐鹿一开始吴国没能说服、争取到耿安国,导致义成军成了反抗军臂助,而后王师厚带着平卢军襄助反抗军,赵宁凭空多出了十多万可用于征战的悍卒。 而后晋军连战连捷,大战打了这么久,损失的确是有,譬如说费县一战便颇有折损,攻打密州不成在城前丢下了数千具尸体,但总体来看,晋军通过不断俘虏吴军、张京部曲,人是越打越多。 哦,还有常怀远带走的武宁军,那也是数万悍勇,现在半数成了反抗军预备营。 眼下的晋军,在兖、沂一线就有十多万,在宋、亳一带更是坐拥三十万之众! 这里面有几万是即时转变的预备军,部分来源于宣武军、神教神战大军,部分是许、陈、蔡、颍等州的革新战士——根据探报,他们在汴梁、许州还在紧锣密鼓地精编张京的部曲。 晋军在中原的战斗兵马已是快到五十万! 进入中原时的区区三十万人马,中间还分走了五万去河东,连番作战折损不可避免,而今竟然膨胀到了五十万!杨延广一想到就气得胸口闷疼,喘不过气。 反观吴军,之前近九十万大军——哪怕不算张京的部曲,也是五六十万骁勇,如今就剩了四十万上下。 四十万对五十万,兵力已然处于绝对劣势! 晋军将士在战场上折损过后,总能通过俘虏与州县地方的土地革新战士补充,吴军的损耗却无处填补,没一个就少一个。 这个问题杨延广不能细想,每回深究起来便头疼欲裂、两眼发黑。 他甚至一度产生过抓壮丁的心思。 可他不能这么做。 赵晋的人都在干什么?他们在各地进行土地革新战争,成打成打的收获民心,获得百姓拥戴与支持,百姓本就已经视他们为太阳,他要是敢大举抓壮丁,那不是催促黎民百姓群起而攻之? 中原本来就不是吴国的,他们是客军,毫无民心基础可言,若是敢这般倒行逆施,那就是自陷于刀山火海之中。 可不这么做,杨延广又没办法解决兵力问题。 所有问题最终都汇聚成了一个究极困境:这场逐鹿中原的大战,吴军想要打赢已是难如登天! 战局如此,杨延广岂能不痛心疾首,日日头疼? 回想起刚刚渡过淮河北上时的意气风发,在徐州城外跟赵宁相见时的胜券在握、趾高气扬,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只猴子。 “放弃宋州......之后如何?”杨延广捻着眉心闭着眼睛问,他现在胸闷气短,感觉每说一个字都很艰难。 王载看出杨延广状态不对,心下担忧,如蒙阴霾,连忙开口: “宋州兵马回援,徐州、符离两城便守军充足,古往今来徐州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重镇中的重镇,墙高城坚,只要兵力够用,反抗军断然攻不下。 “王上,当下我军主力在兖、沂二州,徐州本身便只能固守,不惜一切代价的固守,必要时候只能弃车保帅。” 杨延广本来已经勉力把自己心境稳住,呼吸顺畅了些不再那么难受,听完王载这番话怒气顿时把老脸涨红,胸口又像是压上了巨石,呼吸再度变得滞涩艰难,以至于几乎喘不过气。 他有理由盛怒。 原以为有张京在西面挡着,他的部曲到底是主场作战,藩镇军也要守住自己的基业,多少能够撑住一段时间。 凭什么撑不住?三十万大军难道都是摆设?那也是经历过血火磨练的悍勇!以三十万对三十万,只是据城而守罢了,有什么道理撑不住?这都撑不住还打什么仗? 西线之侧,宋州、亳州都有吴军驻守,必要时候徐州还能派兵支援,面对久战成疲的晋军,稳如泰山。 他跟众臣甚至笃信,在晋军进犯宋、亳一线之前,北伐主力怎么都能攻下沂、兖二州! 届时北伐主力拿下郓州,南下威胁晋军腹背,宋、亳吴军再顺势出击,这便是双拳出击、铁钳合拢之势,损兵折将疲惫不堪的晋军靠什么抵挡他们的攻势? 吴军必胜无疑! 可结果...... 王载话说完定定看着杨延广,等待对方回应,然而后者保持着以手扶额的姿态一直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唯独面容白得吓人。 就在王载忍不住开始担心杨延广的身体,众臣都察觉到不对劲,忐忑不安地以关切的目光看向杨延广时,后者终于有了动静。 吴王豁然起身,一把掀翻了桌案上的文书,狂狮一样咆哮:“张京这吃狗屎的直娘贼!本王要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剁成rou泥!” 王载:“......” 众臣:“......” 想骂人的何止杨延广,他们都想把张京.生吞活剥。事实上,他们早就问候过张京的祖宗十八代,而且不止三五遍。 可这又有什么用? “这混账狗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王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接受了他的投靠!他守不住西线也就罢了,多撑几个月怎么就不行? “撑不了几个月也成,好歹把军队带出来一些!带不出军队也就罢了,能不能不要在亳州发疯,把本王的完整防线给晋军捅开一道大口子? “要不是他像疯狗一样乱折腾,徐州何至于落入这般危如累卵的境地?本王一定要把他的尸体找出来烧成灰烬!” 杨延广越吼越气,一脚踹飞了案桌,指着门外破口大骂,好似张京的鬼魂就站在那里: “若不是张京你这个狗贼,本王逐鹿中原大业何至于落到这步境地?害了本王你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落得个身死道陨的下场?你这种祸害为何要到人来间恶心别人?!” 众臣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出声——有两人被案桌砸到了,头上鲜血横流都不敢去擦,像个不断冒泡的血葫芦一样立在那里。 王载暗暗长叹,神色萧索。 张京的确是害惨了吴军,但此番吴军征战中原失利,追根揭底还是吴军战力不如反抗军,若非如此,他们根本不必把张京推到那么重要的位置,对方想妨害大局都没那个资格。 眼下杨延广失态至此,俨然一个骂街泼妇,实在是有损王者威严。 ...... 等到杨延广发泄完怒火,颓然坐下,王载拱手道:“王上不必过于忧心,只要东线大军回撤,我们尚有四十万兵马,守住徐州周边不成问题。此战我们还大有可为。” 杨延广双目赤红地瞪着他:“你竟然要东线大军回撤?!” 不仅杨延广目光不善,不少吴臣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敌意。 王载苦涩地道:“东线大军虽然前期攻势顺利,但自从赵宁去了一趟,凭空多了许多艰难,眼下情况已是不容乐观。 “吴俊没能击退密州晋军,杨帅也未能攻下沂州城,今日两城晋军频繁出城反击,我军颇有折损士气低迷,尤其藩镇军,近乎到了出工不出力的程度,怨言四起隐患丛生。 “乡野之中晋军神出鬼没,我们的粮秣辎重半路折损太多,将士也颇有死伤,如今不仅无法保证战场将士的供应,就连运粮的队伍都如履薄冰,轻易不愿出城。 “长此以往,战场将士战力下降,藩镇军说不准会生出什么乱子,平白给晋军可趁之机。王上,形势比人强,大军已经容不得再有大的失利,往后我们必须步步稳重,绝不能再有丝毫冒险。 “一旦大军折损过多,吴国基业都会饱受威胁!” 他这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让吴臣无不默然低首。 战局......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吗? 战局,的确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啊! 杨延广神容颓丧,腰杆再也挺不直,身体软趴趴矮下去一大截:“赵宁......赵宁这小子,真就这么能打?他还真是个军神不成?” 之前他还有力气发怒,现在连怒火都没有心气儿支撑了。 王载不想杨延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在现实面前总不能当个鸵鸟,只得一五一十地道:“赵宁的确很能打,但战局发展到现在,不是他一个人难缠,而是赵氏一族、反抗军将士、赵晋皇朝整体强悍。” 王载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杨延广心气愈发衰减。 怎么,赵氏强悍他杨氏就不强悍?晋朝能打他吴国就是个废物? 这两个问题当然有答案,而且不言自明。 万念俱灰之前,杨延广近乎是求肯地看向王载:“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太傅可有良策,能为吴国扭转乾坤?” 王载很坚定地道:“我们仍有四十万兵马,只要不去攻打坚城消耗三军士气,不去野外与晋军鏖战,守住徐州及其周边并不太难。 “拖住晋军,养精蓄锐,我们依然有观时待变之利。” 杨延广眉头紧锁若有所悟:“观时待变?太傅的意思是......” 王载点点头:“等待秦军攻破河东!” 杨延广:“......” 他无言以对。 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打仗打到不得不全线龟缩防守,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地步,也算是窘迫无能到了极点,还有什么三军威势、国家尊严可言? 这一刻,杨延广的自尊心让他感觉无颜见人,很想听一听另外的意见——比如说杨大将军的意见。比起王载的精明算计,对方总是锐意进取、战意磅礴。 杨延广扫了扫殿堂,没有看到杨大将军。 他当然看不到。 因为不满杨大将军在殿堂中的言论,总是不那么合心意,时常还给自己添堵,跟吴国立国之本相悖,平白扰乱人心,杨延广召集重臣议事的时候早已不再派人去叫对方。 临了,吴王唯有无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