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02

    玄女峰位于洛州北部群山,是一处山屿秘境,境土绵延数万里。要出秘境,须得跨越重重山脉,先至界隙守境人处。

    柳轻罗一路御风而行,见到不少同门姐妹。时日无多,她虽不至心急如焚,可也不能在此处悠然与同门聊闲,流转真气不断凝注,将玉带法器催动到了极致。路过修士每每望见她面孔,下一刻眼前只剩飘散青烟,便知她有要事在身。

    饶是如此,疾速御风过境路上,还是接到不少恭贺传音。

    “——羲月,恭喜。”

    这是惜字如金型,二长老凌寒真君一脉的影霜师姐,先天冰灵根,修无情道的。

    “羲月师姐,恭贺丹成!”

    这是灵动活泼型,四长老赤狐真君首徒,天生媚骨的红绫姬,修炼体一道的。

    “你徒弟借我玩玩。”

    这是阴魂不散型。三长老檩华真君门下的青莲君。…青莲君,够了。

    羲月与青莲先后入门,正如二人师尊一般,结成至交好友。她刚出关便被师尊传唤,青莲亦是一发觉她出关,就御器至她洞府外道贺。她入道晚,加之身体亏空、根基有损,单单绘疗伤灵纹、温养身体便花了五十年,待她筑基,青莲已快成丹了。

    玄女众徒俱是天骄,玄女峰亦不缺天财地宝,成婴前几乎没有阻碍,其实不大讲究所谓辈分。她喊青莲师姐,是出于揶揄。只因青莲筑基早,如今仍是少女模样,玉雪可爱,而羲月已长身玉立,是个俊秀青年了。

    此行一去虽只有三月,思及几位同门,柳轻罗心中却涌现诸多情感。她尚不知今后会发生何事,只是愈是行至界隙边缘,胸口愈有些奇妙预感,仿佛外界有许多道未斩断的尘缘,正一步步牵着她向外行进。仿佛此去经年,已无回头路了。

    思绪流转间,不多时,界隙已至。

    此处云雾缭绕,正是仙山脚下。远处是通州重峦叠嶂,近处是密林净水潺潺,远近相隔之间,重叠一道幽幽深径,深径分岔路口,则立着一块玉色路牌,一处书玄女峰,一处指通幽路。引路玉牌下,摆一方朴素木桌;竹木方桌上,盘坐一白衣修士。

    修士束发白衣,腰系玉带,背悬长剑,柳眉凤眼、直鼻薄唇,举止间透出一股散漫轻佻的自在意气,形容风流,雌雄莫辨。她身量高挑,盘坐方桌,背靠玉牌,手持破竹蒲扇,阵阵呵欠连天。

    蒲扇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小字:出境找我。

    柳轻罗远远望见,先是一怔,随后不禁笑出了声。她实在颇感新奇,一时竟忘了自己着急出境,跃至修士身侧,先是仔仔细细打量了她半晌,这才含笑道:“千面尊者,今日是您值守。”

    道破身份后,守路修士面孔顿时朦胧,不但面孔,连同举止身形都截然不同了。仿佛此处有无数人影来来往往,宛如万花筒不断变换,交错横行,叫人不敢直视。

    一晃眼的工夫,千面尊者便坐上桌后木椅,她仍手持蒲扇,只是扇面字迹变为狂放草书。守境人幽幽扇过清风,道:

    “哦,玉衍的徒孙。我记得你。”

    玉衍是太上长老道号。

    柳轻罗笑道:“在下羲月,见过尊者。”并将密令递至方桌,“接太上长老密令,须在甲子年前接人回宗,尊者明鉴。”

    千面尊者瞟也不瞟密令一眼。非是看不得,密令上并无详细信息,只是不必详看。她挥挥破竹蒲扇,音色仍是幽幽冷冷,如曲水深流。

    “去行通幽路,归携玄女令。你且去吧。”

    柳轻罗便向玉牌所指通幽路去。

    离其愈近,她心头奇异预感愈明晰,此处云雾亦愈浓重。待到走至界隙处,通州群山并玄女密林相交,云雾似乎浓至凝水,渗入口鼻。她忽然有种确切感受:这雾正在推她向前走。

    非是玄女峰不欢迎她,只是外界太渴望——太渴望她进入,仿佛正张开巨口,垂涎欲滴,只等她踏出秘境,掉入这方天地熔炉。

    师尊当年救她回峰,诸位同门出境之时,亦是如此感受么?她站定交界处,回首望向远处群山。玄女山巅大日灼灼,神兽碧角青麟,金目炽明,游曳流云之间,似乎遥感她回首凝视,遥遥发出一声清吟。

    龙吟清灵回荡,羲月心头忽而清明。——她已预感前方劫难重重,不过修道路阻且长,谁不是破劫求真?

    无论如何,向前走便是了。

    通幽路上,修士身量高挑,白衣束发,腰系青纹玉带,背负秋水长剑。宛如写意山水寥寥一笔,她目视前路,踏步而出,一刹便消失在玄女秘境,没入了通州辽阔大地。

    柳轻罗一心向道,只顾向前,未发觉离境刹那,虚空浮现数道或青或赤的奇特细线,清风浮光般绕过她的身体,缠上她的四肢。层层叠叠,竟似妙笔彩绘。

    这一幕,只有分岔路口方桌旁的千面尊者尽收眼底,以至微微瞠目。

    片刻,才轻声喃喃:

    “六赤三青,九条红线…玉衍,你的好徒孙怕回不来了。”

    仿若听见她喃喃自语,远处碧青游龙戏云之间,又发出一声遥遥的龙吟。相比上回,似乎多了许多不满。

    千面轻轻笑了。她的本相是个瘦弱的灰衣姑娘,看年岁,仿佛刚至豆蔻年华。

    “你信她,我便信了。此行多艰险,盼她能挺过罢。”

    ……

    前文有云,玄女峰位于通州北部,群山深处。她熟记于心,已做好先寻一段时间路的准备。

    ……可真行至其中她才知晓,这个「深」字,究竟含了多少同门师姐的血泪。

    自从出境,柳轻罗以擅轻灵真气的金丹修士气海、极品法器代步的充沛脚力,日夜兼程、风雨无阻,不敢有丝毫懈怠,几度接近气竭,一连赶路半月,这才堪堪飞出群山。

    若非此行亲身经历,她根本难以想象,所谓群山竟能绵延出等同一个国家境土的远途。

    首先,她是金丹期,其次,她主修的碧波神功可转化轻灵真气,最后,师尊所赐法器位地阶极品,擅曳步,擅柔战,一半功能是代步,综合而言,她的脚力比同境修士只强不弱,甚至可比金丹后期。——她看过通州地图,如此换算下来,恐怕就算跑断了腿,气海枯竭,也无法及时完成密令。

    ……这是十万大山还是人族通州呢请问。

    这样一看,只能先至附近城池,借传送阵一用。

    柳轻罗主意已定,决定先休息半日,再寻附近修士问路,去往修仙城池。此间毒虫猛兽多,虽说不见金丹,却有不少来斩兽试炼的筑基修士。她对生人尚有忌惮,不愿露面,便敛息隐藏,自寻了一处隐蔽石洞,打坐调息。

    通州大地灵气远不如玄女峰浓郁,甫一出山她便有所察觉,一路行至此处,灵气愈发稀薄,调息时间亦比想象中长。她苦中寻乐,想道:既如此稀薄,此后运功,倒算一种精准控制真气的训练。

    转眼半日过去,大小周天运转完毕,她正欲收功,忽闻石洞外阵阵嘈杂。只听得一队修士大喊:“在那!他往山洞里逃了!”又闻一阵杂乱脚步由远及近,几息之间,洞口便跃入一只白红相间的狼狈男孩。

    这逃难的男孩儿不过筑基初期修为,个头小小,面孔稚气,一头乱糟糟的银发夹红,却穿了一身曳地的宽袖长袍,衣身通色雪白、绘半面赤色流火纹。与他形象颇为不搭。

    这便是师姐曾说的杀人夺宝吗?她还是头一次瞧到。

    柳轻罗不免起了一些兴致。

    总归当下无事。这似乎是个好乐子。

    许是望见洞中还有旁人,少年先是一惊,心生退意,正欲要走,转头望见身后逼近追兵,只好咬牙下定决心,蓦地跃进洞xue深处,稳稳落在柳轻罗身侧,恳切求救。

    “求前辈救命!在下是玉清宫弟子白无欢,接宗门任务来通幽山脉收集妖兽材料,不料路遇修士伏击,不仅劫道夺宝,还因我宗门弟子身份要杀人灭口!求前辈帮忙斡旋,此番若能获救,无欢必有重谢!”

    他语速极快,想必是急切到了极点,这么长一番话,竟才不到两息时间。

    玉清宫听起来像个大宗门。

    青莲姬好像提起过?

    方才结束调息,柳轻罗还在盘坐,听玉清宫少年讲述期间,便散漫换了舒适姿势,倚石后倾,单腿曲起。待这番话说完,已然含笑侧头,半是好奇、半含趣味地盯住了他。

    要她自己说,她的模样自然是友善可爱的,可惜对方不这么觉得。白无欢被他盯得脊背生寒,几欲先走,思及洞外群修,强自镇定道:“前辈…有何吩咐?”

    白衣修士仍盯着他。他一动不敢动,悬气不敢出。似乎觉得他恐慌模样好玩,修士散漫倚石,抬臂于膝,骨节分明、白皙素长的五指便悬在他面前。其中,最为漂亮的那根手指指向他的脸,轻轻一勾。

    这时,对方终于说出两人相遇后的第一句话。

    “过来些。”

    他病急乱投医求助的这修士生得俊秀非常,眸似玉星,狭目薄唇,无一处不似凉金美玉,连声音都如山涧泉漱,幽冽清逸。若话中意不是对着自己,白无欢一定会驻足感叹一句英才天骄。

    他僵直半晌,一时竟更想与洞外那群野狗修士对峙。可正是思及此事的刹那,白无欢忽而意识到。

    ——洞外已经许久没有人声了。

    浓夜已深,通幽山脉万籁俱寂。

    只有他的面前,俊秀如美玉的白衣修士。眉目舒朗、低眸含笑,耐心地、饶有兴趣地凝视他。

    如芝兰玉树,似幽咽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