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野女巫和失心魔法师

    柏油马路蒸腾着扭曲的热浪，热风呼在脸上炙热又粘稠，十字路口人潮汹涌。而她和周钺像是被钉在路中央，僵持不下的势态引来经过的人频频侧目。

    “游莱！你究竟还要我怎样？”周钺面对着她咆哮，眼睛里充着血，脸上因为愤怒涨得通红。她似乎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总是自持又冷漠，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争吵也总是以他甩下一句“游莱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作为结尾。

    看着他的愤怒，她颤抖着上前拉住他的袖口。她惧怕这样的情绪所以总是本能地道歉。

    话还未说出口，周钺抽出袖子一把挥开她的手。她无助地回头却撞上父母失望的眼神，冰冷的话语刺向她。熟悉的窒息感袭来，她像是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呼吸。

    猛地惊醒，喉咙又干又渴仿佛一条被扔在沙滩上濒死的鱼。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宿醉的缘故头还有些昏沉。游莱望着眼前的天花板急促地喘息。梦太真实又太可怖，擦去眼角的泪捂着脸平复气息。

    ***

    简单吃过午饭，大致浏览了邮箱里导师发来的新邮件。游莱想起昨晚宋禾提到过的影音室，打算下午在那里度过。

    空荡荡的台球厅偶尔听见几声台球落袋的回音。游莱接着往里走，昏暗的灯光下隐约看到一扇门，怀里抱着电脑犹豫地向前，看到门前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四个字：今日片单。

    一只脚刚迈入影音室，游莱就硬生生顿在原地。十平米左右的狭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硕大的L型沙发，靠近窗户的另一端坐着昨晚相遇的人。

    邵景泽同样惊讶于面前的闯入者，递烟的右手停在唇边，左手握在耳边的手机里传来撒娇的语气，此刻却有些听不清了。

    呼吸一滞，游莱还是迈步走了进去转身阖上了门。听见对方回电话的声音，她缓缓松了口气。

    至少不用开口打招呼了。昨晚宋禾的话在脑海中浮了上来，以至于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应该展开一段对白。

    打开电脑戴上耳机，舒缓的音乐入耳便无暇顾及沙发那头的人，游莱努力和屏幕上的文字较劲。

    这是他们第几次见面？

    邵景泽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那旁静默如松的人身上。回想起昨晚昏暗灯光下两人拉近的距离，此时此刻盯着她饱满的唇线突然有些口渴。

    电话那端甜腻的声音仍在继续，注意到他持久的沉默便催促着回应。“我知道了，先这样吧。”他简短地结束对话。见她依旧蹙着眉在键盘上敲字，便识趣地保持沉默。

    修改完论文游莱又投了几份简历，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填完又臭又长的网申个人信息表。揉了揉干涩的双眼，伸了个懒腰偏头向右扫了眼，只见邵景泽靠着抱枕倚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投影在幕布上的影片。

    在星之湖畔，小小少年与一颗流星做出交易——交出心脏换愿望实现。自卑的女主因为荒野女巫的诅咒直面内心勇气，两人通过共患难产生羁绊。最终穿越时空女主窥见男主的童年秘密，用爱解开诅咒，两人相互救赎。

    是宫崎骏的经典童话———《哈尔的移动城堡》

    光影映在他们的脸上来回穿梭，镜头定格在男女主角拥吻的画面随之片尾曲响起。

    两人竟然聚精会神地把这部电影看完了。

    此时游莱却十分懊悔自己是个泪点低的人，眼泪止不住的夺目而出。好丢脸，她在心里暗骂自己。

    “女主很勇敢，至少…他们还是在一起了不是么？”看着一旁落泪的人，邵景泽有些不知所措地紧张，却又不知道怎样开口安慰，只好将happy   ending的结局又复述一遍。

    “不，我哭其实是因为荒野女巫。”游莱红肿着眼摇了摇头解释道。

    “为什么？”

    荒野女巫曾是与男主同源的强大魔法师，却因为对魔法力量的贪婪而被欲望反噬。她执着夺取心脏，是因为自己早已“失心”——沦为欲望奴隶的人，本质上与失去心脏的男主同病相怜。只可惜，没人来解救她。

    游莱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干眼泪却没有回答。看着她泛着泪花的眼角，邵景泽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他也很感动，不过带入的是失心魔法师。

    “晚上要不要一起吃火锅？”他佯装不经意地开口，却害怕得到否定蓦然错开脸。

    游莱将面巾纸团成团丢进垃圾桶，声音有些沙哑，回了句“好。”

    ***

    天色渐晚，阴郁的天气里见不着落日，只会随着时间沉默地遁入黑暗。

    两人隔着半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游莱踩着他的影子跟在身后，乐此不疲。恶作剧被他察觉，邵景泽顿住脚步目光扫过她的头顶。心虚地埋着脑袋像只趁人不注意偷食的鹌鹑，游莱连忙小跑几步与他并肩。

    晚风吹起她裙摆的一角，缭绕着他的腿弯吹拂到他眼前。看见视线里的一抹白，邵景泽直白地开口：“你昨晚怎么先走了？”

    他声音里传递着冷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一块冷不丁被抛在玻璃上的玉。昏黄的路灯下柔和的光镀在他身上，凌厉的气质此刻倒显得温润如柏。

    游莱看着他，咽下心里真正的答案。故作轻松地说：“昨晚喝醉了，就先回去了。”

    “这样啊…”同样一杯酒的量对他而言算是开嗓润喉。没想到是这个理由，邵景泽没有咄咄逼人，只是点了点头。

    酒吧驻唱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点，中途休息的时候他出来寻她却发现先前的位子上早已空空如也。郁闷地站在原地等了许久，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她还会回来。直到被再次催促上台，他才对她的不告而别心存芥蒂。

    “那首歌你听完了吗？”沉默片刻后他低声询问，执着地问游莱要一个答案。

    “当然，你唱得很好。”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游莱的心里闪过慌乱。歌曲进行到一半她就已经离场。但半真半假的话或许也不算欺骗，至少她是真心夸赞他的唱功。

    “你大学期间还组过乐队？”游莱想起那天中午的闲聊，好奇地问他。

    “是啊。”邵景泽轻描淡写地说。

    回想起自己的大学生活，除了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在课业和专业竞赛，剩下的时间几乎被学生会的琐事和辩论队刮分。将自己的时间划分成日程本上的一个又一个check，几乎从未纵容自己在爱好上大展拳脚。

    想来无趣反而愈加懊悔。她偷瞄了一眼身边的人，忍不住构想他站在舞台上的模样。

    “可以仔细讲讲吗？我很想听。”

    对上她眼里的期待，那双清冷的眼眸亮了起来，漆黑的瞳仁里难得满是生动，像是一只努力克制兴奋的活泼小狗。

    错开视线，他的喉结微微滚动。邵景泽望向远处繁华的街景，影影绰绰，灯火明灭，搜罗着脑海里的记忆娓娓道来：

    “我本科是在英国读的，刚到英国的时候对一切都很陌生甚至抗拒与外界交流，整个人非常自闭。”他回想起伦敦没完没了的雨季和街头呼啸的寒风心头涌上一阵恶寒。那段日子里除了出门上课的时间他几乎隔绝一切人际交往，躲在房间里望着窗外没有色彩的云将音响的音量调到最大，从早到晚，直到夜幕降临也不止歇。

    “后来偶然跟朋友去了利物浦到了那家著名的Cavern   Club。”

    据说那里是The   Beatles成名前驻唱的酒吧。夜晚座无虚席热烈的氛围感染着他们，他和朋友喝到迷醉，眼前John   Lennon的巨幅海报变得重叠。“我喝多了，被朋友怂恿上去唱了一曲。”尽管过了多年，回想起那一夜依旧难忘。零点的钟声敲响，他站在台上弹奏和台下攒动的人群一同合唱了那首《Hey   jude》。熟悉的旋律放大百倍将他包裹，他总算不再觉得孤独。

    “回到伦敦后我就找了魏源洲，告诉他我想组个乐队，邀请他一同加入，”他说他和魏源洲是语言班的同学，后来又一起去了同所学校，“他的架子鼓打得不错，之后他又找了他的朋友，就这样我们五个就凑成了个乐队。”他从手机翻出先前的照片和演出视频一一指给她看，舞台上的他是少年独有的张扬和明媚，唱着重金属的摇滚乐，脸上写满了不妥协的倔强和倨傲。

    游莱仔细地看着视频生怕错过进度条，接着问他：“再后来呢？”

    “后来……”关于美好的那部分回忆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父亲的怒斥，被砸在地上的吉他以及两人激烈地争吵。邵景泽抿了抿唇，语气依旧是平静的，“后来我们就各自毕业了，乐队自然也就解散了。”

    身旁的人陷入沉思。捕捉到他眼神里的落寞，被她自行理解为遗憾，游莱配合地沉默。只是思绪逐渐放飞——或许，他和女朋友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吗？毕竟看过那些照片，她觉得很难有人能够抵挡他在舞台上释放的魅力。

    沉默之间，身后传来自行车的响铃声划过寂静的氛围，一位老人蹬着自行车晃晃悠悠朝他们驶来。她正要躲避，手腕处传来一股力量让她整个人向右倾，几乎快要跌进他的怀里。

    人行道狭窄，此刻他们立在一旁等老人经过。在路人眼里，姿势却很像依偎。

    游莱自认为不算矮，此时却发现自己的头顶正对着他的下颌，踮一踮脚就能蹭到他的皮肤。视线上移，她发现他的喉结处有一颗小痣，正随着起伏微微滚动。脖颈往上，她只觉得无端腾起一阵燥热正在往脸颊处蔓延。嗅到他胸口处的一阵清香，不似香水浓烈更像是衣物洗涤剂的味道。

    等待的时候针织衫上衣的口袋里传来手机的乐声，准备拿手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仍然没松手，温热的掌心攥着她的右手腕，一半隔着着针织衫的布料，一半贴着她的手背。

    察觉到她拿手机的动作，邵景泽缩回手插进裤子口袋，流畅的动作有一瞬变得僵硬。

    游莱将手机握在手里，看着来电愣了几秒却没有接通。将手机按灭屏光调至静音。她退了半步，恢复到他们一直以来保持的距离。对他说：

    “走吧。”